一去二十载,未许乡音改。
“母亲,儿回来了……”
他在阶前长跪,阶上的银发妇人久久地凝望着他。
究竟是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她已经霜雪满头?什么时候连他自己都不复年少意气,变成一个有许多无奈的中年人了?
“回来了……回来了好啊……”
阶上的人眼中是什么情绪,他不敢抬头去看。像是有座山将他压在原地,他一动也不能动,仅仅是听着这句话,便已经心如刀割。
小院中沉寂了很久,他听到衣料窸窣,阶上人转身打算进屋,他终于忍不住向前膝行两步。
“阿娘!”
他离开了东海多久,就有多久没喊过这个称呼,但当他真的喊出来的时候,才发现这两个字才是最熟悉的。
“阿娘,儿子回来了……阿娘!”
元沧鸾的背影开始细细颤抖,越来越难以控制,当她转过身再度面朝阶下时,眼泪已经流至下颌。
“你还知道回来……”
她哭,他也一起哭。
他当年离开东海是为了反抗和效仿他的父亲,却忘了受伤害最大的是最爱他的阿娘了。明明他有很多机会可以弥补的,可他全都错过了,一直到今日。
“阿娘,轩儿错了……轩儿来向您认错……”
多少年前,他还是个小孩子,每次犯错时都会跑到元沧鸾面前,抓着她的衣袖撒娇耍赖。小孩子犯的不过是小错,等到越大,犯下更大的错,才知道其实这世上并没有几个人愿意一直包容你,也不是所有的错误都可以在时光中追回的。
短短的五级台阶,他走了多少年的光阴。
“轩儿……”
“娘……”
母子俩抱头痛哭,他恍然发现他的阿娘比他记忆中更瘦弱,这么多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呢?
院中的柳树都老了,木犹如此,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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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在别院住了下来,一心一意想多陪那人几日。他发现这别院中的房间竟然是依着当年他在侠客岛的旧居来布置的,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安排。
大多数时候,别院里都是很安静的,元沧鸾不喜欢太多人伺候,因此除了守卫弟子,院中只留了几个老仆,至于侍女,是专门照顾那几个孩子的。
“那是皓儿,玉庭的孩子。”
他忍不住感叹:“原来已经长这么大了……”
好像他离开东海那年,方玉庭才刚刚定下婚约而已。
“那是明卿和若音,是玉卿的孩子。”
东方宇轩微微颔首,他知道他的这位族弟夫妇二人都已经离开人世了。
“剩下的那个,应该就是叔父的孙子了吧。”
“对,他叫子游。”
元沧鸾叹了口气。
相较于方苍玉一去不返,她可能还要庆幸东方宇轩能回来。
“轩儿。”
“阿娘您说。”
“你这次既然决定回来,我是不是可以认为,你已经想明白了?”
东方宇轩沉默地看了窗外片刻。
“阿娘您指什么?”
“你说呢?”
“如果您指的是父亲的事,我想我大概已经明白了。”
离得远了,他终于能真正看清他这位父亲的模样。
方乾当然是很厉害的,天下第一并非虚名,他从小就崇拜父亲也理所当然。可越是崇拜,就越是忍不住恨,因为在他成长的过程中,方乾实在缺席太多了。
方乾是一个过于骄傲的人,任何同样性格骄傲的人都不可能与他相处得很愉快,越是与他关系亲近越是受伤害。东方宇轩觉得,他不能接受人生的每一步都掌控在方乾手里,时至今日依然不能,不过若是换作现在的他,也许会用更温和的方式来解决,至少,不要把别人牵扯进来。
“我好像太想获得父亲的肯定了。”东方宇轩从窗外收回目光,扶着元沧鸾坐下,“以前我对他又尊敬又埋怨,越是如此,就越是想让他说一个‘好’字。”
可其实他不是为了方乾的评价而活的,他也不必做什么方乾第二,他的性格和志趣本来就与方乾大大不同。
“你和你父亲一样很骄傲,只不过你不怎么表露。”
“是,但是阿娘教会了我别的东西。”
元沧鸾的温柔宽容曾经保护着他成长,最后也启示着他找到答案。
“我现在已经不怨父亲了,也明白他并非完人,他犯的错甚至不比任何一个普通人少。”
站在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他愿意继续保持那种尊敬,如果那人需要,他也愿意去搀一把他那已经变老的父亲。诚然,他和方乾的关系可能永远都无法亲密起来,这是毕生的遗憾,是他们为各自的选择付出的代价,他已经可以平静接受了。
不要用自己的骄傲去伤害别人,他已经明白了,可惜过去的事没有给他留下后悔的余地。
“你应该知道吧,碧玲这次也回来了。”
“嗯,儿子知道。”
方碧玲还先他一步动身,回来后应该已经来拜见过元沧鸾了。
“唉,她这些年也不容易,自从她父亲出事,她便两边为难……”元沧鸾话音一顿,“你之前去聚灵渊拜见的时候,可见到了她?”
“没有,只是在路上遇见了小叔父和玉庭。”
“玉庭他可有说些什么?”
他没有回答,但平静的表情也能让元沧鸾猜出端倪。
“你应该也明白……”
“儿子明白的……”
他心中叹息,方玉庭很怨他,看见他就忍不住出言讥讽,方玉庭心中纠结什么,他都清楚的。
“去看看她吧。”元沧鸾突然道,“你有多少年没认真和她说过一句话了?”
“阿娘……”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莫要轻易辜负他人?”
“您说过,儿子记得。”
“我看你虽然了解你父亲了,对你自己的事却还是想不透彻,既然如此,何不试着去和她谈谈呢?”
他很犹豫。
“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们最后在不在一起早都不重要了,但是,轩儿,不要给自己留下那么多遗憾吧……”
遗憾,这二字触动了他的心绪。
“好……儿子明白了,但我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准备。”
“这都随你。”
窗外开始下雨了,淅淅沥沥,院中的几个孩子先前还不觉,等雨一大,便三个大的护着一个小的,齐齐往廊下跑。
“阿娘,我这次回来,顺便给您带了些花种,里面也有扁竹兰。”
“那种花在这里可种不活啊。”
“您放心,”他浅浅一笑,“那花是特别培育过的,一定能种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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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碧玲回到东海后便一直住在鉴影湖,除了去九辩馆之外极少外出,这是元沧鸾告诉他的。
他说需要一些时间准备,结果竟耽搁了这样久,中间发生了许多事,如今的蓬莱都和以前大不相同了。
唯有鉴影湖边仍青竹苍翠,随风飒飒,乱人心头。
想起回来后与那人几次见面她都戴着面纱,东方宇轩不禁垂眸驻足。
方玉庭疾步从竹桥那边走来,一看见他在这里,本来就带着怒色的脸愈发难看。
“你来这里做什么!”
他思忖了一下:“来拜访。”
“这里可没有你该拜访的人!快走!”
他不想与方玉庭起冲突,但他都到这里了,肯定是不能走的。
“我只是有几句话想说。”
方玉庭又气又笑:“无论是什么话,你现在来说,不觉得太迟了吗!”
是啊,真的已经很迟了,但迟了也比永远不说好。
“我只需要一刻钟,说完就走。”
“不行!今日我在这里,绝不会叫你踏进鉴影湖一步!”
“玉庭——”
碧叶后传来一道女声,让争执的二人都一静。
那声音叹了口气。
“玉庭,你先回去吧,你说的事,我再考虑一下,好吗?”
“阿姊!”
“先回去吧……”
方玉庭明知方碧玲这是允许东方宇轩进去的意思,心中又是愤怒失望,又是悲哀无奈,原地站了良久,终于是一甩袖走了。
“有什么话,过来再说吧……”
他踏着翠叶沿着竹桥前行,林中垂下道道月白轻纱,那窈窕的身影就走在他前方的不远处,朦朦胧胧。
方碧玲先一步进了湖心小亭,“唰”地一声,小亭入口处垂下一道竹帘,他在亭前止步,只能看到帘后人的衣袖与裙裾。
二人好像一时间都没想明白该由谁先开口,最后还是方碧玲先说道:“抱歉,方才是玉庭失礼了,他的脾气有些急躁。”
“不,”他立刻接道,“他说的本没有错,是我的错。”
“你的错?”
气氛微妙地一凝。
“你竟然来寻我……是要说什么呢?”
准备的话都没有说出来,一个不相干的问题先突然脱口而出。
“你为何回来后总戴着面纱?”甚至现在还用上了竹帘。
“你不是不想见我吗?”
“我并非……”
“不管是什么原因,总之这件事对你来说好像比较难。”
他听见那人轻笑。
“不过诚实地说,我很不喜欢戴面纱。”
满腔愁绪无奈皆化为一声长叹。
“碧玲,对不起……”
这句话,他二十多年前就该说了。
“今生是方宇轩对你不住。”
“你不是东方宇轩吗?”
“一样的,都是一样的。当年我改姓是为了极力撇开方家和父亲的影响,但是现在对我来说,那已经不重要了。”
“怎么,你后悔了吗?”
“反抗父亲的擅自决定前往中原,我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但是对阿娘,对你……我很后悔……”
“这个答案未免太狡猾了……”
“这是实话。”
他到中原之后曾经去过很多地方,见过一种在月下绽放的奇花,那种花有着芬芳的香气,洁白的花瓣有如美玉,可它盛开不过一两个时辰便要凋谢了。
当年在寿宴上的惊鸿一面便像是那花一样,即使凋谢了,那种香气还是残留在记忆中,永不能忘。
“我怎么觉得,你应该不太了解我?”
的确,虽然万花谷与绝情谷比邻而居,但他真正和方碧玲相处的时间非常短,大多时候他都是从别人口中了解方碧玲,而他能记起来的方碧玲的模样就是蓬莱初见和方碧玲站在万花山门前要求他出去见她一面的时候。
他看到了,但他没有出去。
他那时觉得若是出去了,就等于是向父亲低了头,但其实不是的。
如果说他当初抛下一切离开东海是考虑不周,但他后来次次回避方碧玲就是错上加错。
只是那种心中日渐累积的难堪愧疚和在狠心与狠不下心之间的彷徨无措他也不知该怎么说。
有时他会想,他是不是真的喜欢方碧玲,因为他们之间好像太不熟悉。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从来没遇见过第二个女子能在他心底烙下印痕。
子虚乌有两位老先生尚在谷中的时候,有一次闲聊提起了子虚道人年轻时招惹的那些情债,乌有先生趁机打趣,子虚却不以为意,他说每个人的经历都是不一样的,遇到的情劫自然也不一样。东方宇轩想,他的情劫应该就与别人不同,有着淡淡的香气,还夹杂着深深的怅惘与凄迷。
“你这些年……过得好吗?”
他想听到什么答案呢?方碧玲过得好不好,他难道不清楚吗?
“绝情谷那边,平日里若有什么需要帮忙之处,其实可以直接来万花寻弟子们,他们定然都乐意出手的。”
这场面真是古怪,无论是万花还是绝情谷都远在万里之外,他们两个谷主不在中原讨论,却跑来东海讨论这些。
帘后人沉默许久。
“我就说,你不太了解我。”
“何意?”
“我没有禁止谷中人与你万花弟子来往,也告诉过她们若有为难之处,可去万花求助。”
只不过那些女子大多饱经伤痛,很难向外人打开心扉。
“我曾经考虑把绝情谷改个名,后来想想她们都叫惯了,所以又算了。”
东方宇轩闻言一震。
当初为山谷起名为绝情谷时,方碧玲心里是充斥着悲伤与愤怒的,因为她被莫名其妙地抛弃了,甚至她追到中原,那个她有好感的男人都不肯给她一个说法。可经年日久,再多激动的情绪都得平息下来,她应该心如死灰的,可谁让旁边山谷里的那群人挺热闹,还挺照顾她的?
宇晴第一次去找她时她吓了一跳,不明白方宇轩怎么突然多了这么大一个女儿,还有方宇轩那个叫苏白月的小徒弟,自从幼时偶然误入绝情谷,便经常地跑到谷中来,她简直要以为是方宇轩授意的。
偶尔会有人来送鲜花,石门前会放着晒好的草药,万花谷的弟子是这样的,那他们的谷主又究竟是什么样的?
方碧玲旁观许多年,渐渐看得明白,那个人在她心里早就不仅仅是寿宴上遇见的俊美青年了。
她可能还在执着地等一个答案,但已经不再是从前的心境。而除此之外,她的生命中也还有其他很多的事情。
“你突然来向我道歉,我却不可能这么轻易地原谅你。”
“我明白。”不知为什么,这个答案竟然让他暗暗松了一口气。
“其实玉庭刚才来,是想和我商量一件事。”
“何事?”
“他想让我留下来,别再走了。”
“什么?”他微微一惊。
“父亲的身体越来越不好了,纵然我现在每年回来一次,能陪他的时间也太少了……”
方艺的情况他也清楚,确实如此,不过他想起方碧玲之前说“再考虑”,应该是没有直接答应方玉庭。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说我若是留下来,谷里那些人没法安置。”
只是她有为方宇轩离开东海的经历在先,方玉庭怎么也不相信这是实话。
“我以为玉庭会说把那些人交给万花。”
“他确实这样说了。”
东方宇轩一顿,真是如此,万花也不可能拒绝。
“他还说,只要我愿意留下来,把那些人都接来东海也可以。”
清风拂过竹林,满眼皆是细碎斑驳的光影,过了半晌,不知是谁先叹息了一声。
“如果不考虑你谷中的那些人,你还会选择回中原吗?”
他们都已经是这般年纪,再谈“情”字是否有些可笑?他只能用这样婉转的方式来询问。
“我不知道。”方碧玲像是在斟酌每个字,“我只是觉得,我在那里住着好像是在折磨你。”
“不是的……”
“而且你的确不太了解我。”
东方宇轩无声苦笑,方碧玲的确比他想象的更聪慧,更豁达,相比之下,他感到羞愧。
“我真是……欠你太多……”
既然方碧玲说不原谅,那他就还有补偿的机会,如果方碧玲真的选择不再回中原,他也会把那片山谷照顾好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这一次我应该还会回去。”
“好。”
他盯着那竹帘。
“我们算是和解了吗?”
“好像一直都是你和你自己过不去。”
真是没办法,他又让方碧玲说中了要害。
他哭笑不得。
“那你今后不必再戴面纱了。”
“嗯。”
“也不必再隔着竹帘。”
轻纱飘摆,落下的竹叶被风卷了起来,那水面漾开点滴涟漪,竹帘被一寸寸卷起,他终于,再度看清了这二十余年来深藏在心底的那场花开。
这个番外可以看作是《吟沧浪》的听后感,那首歌虽然歌词虽然跟他俩没什么关系,调子倒是还蛮适合的
冷知识:昙花17世纪才传入中国(明清时候),而昙花一现里的昙花指的是优昙钵花,并不是昙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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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6章 方宇轩方碧玲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