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初晴,天色大亮,镇上人声渐起。孙荃看着谷之岚用过朝食,又陪她温了一会儿书,方将她送至裴元处。
裴元昨晚半夜出诊,天将明才回,之后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便重又起身,面上虽不见疲色,但孙荃还是主动揽下了活,抱着书稿出门去了。
昨夜暴雨带来的清凉只持续到今日天刚放亮的时候,随着金乌节节攀升,滚滚热浪又重新席卷而来。
孙荃一身薄衫罗裙走在街上,唇间难得点了胭脂,淡淡的红色仿若天生。
她正是碧玉年华,不知随了谁的长相,一双凤目如含秋水,闲静之时便是不笑,也似眉眼含情,笑意绵绵。偶有几个生面孔结伴走过,一时惊艳于这蜀地姝色,忍不住回头看了好几眼。
孙荃余光注意到了这一行人,不免目露疑惑。
小镇位于渝州城近郊,虽不是去往城中的必经之地,但往日途径此地的外乡人并不少见。
这几人应当只是路过,只不过与一般行商旅客不同的是,他们穿着样式差不多的袍衫,配饰讲究,身上虽未配着显眼兵刃,但一行人的脚步不似寻常人般沉重,竟是个个身怀武功。
街上人来人往,孙荃不及细思,迎面拐角处便又走来一伙下马牵行的外地人。
这些人里有男有女,皆是身着道袍、腰系长剑的练家子,经过她身边时,她听到其中一个貌若冰雪的年轻女冠提到了“师祖”、“师叔”等字句,口音是流畅的长安雅言。
孙荃不识纯阳宫弟子,只觉近日镇上的江湖人未免多了些,甚至如这几个道士一般远道而来的人也并不少见,不知是何缘故。
“自是为了给唐太夫人贺寿!”
旁边有位消息灵通又曾被裴元治过病的人抢着为孙荃解惑,道是过几日唐门老夫人做寿,诸多与唐门交好,又或是同老夫人有旧的江湖人士都提前赶了来,其中不乏武林名宿。
“尚不及五年前……”旁边有人追忆道:“唐家老太太八十大寿那一年,因是整寿,来道贺的人格外多,听说连快要羽化登仙的吕真人都来了,千里迢迢就为了给老夫人祝寿,那场面才是壮观的很!”
“可我怎么听说,五年前吕真人根本没去赴宴,只派了弟子送寿礼……”
听着街边摊贩与人聊的火热,孙荃不由失笑,抱着怀中书卷往医馆的方向走去。
她平日里对江湖事虽不如何上心,但也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想到江湖传闻里关于唐门这位德高望重的老祖的种种事迹,以其江湖地位,寿宴有此盛况倒也不足为奇。
那些江湖人若只是为贺寿而来,该是无碍的,但不知为何她心里总有些不踏实——自近几日路过镇上的生面孔增多,她总觉得自己私下里常常像是被什么东西盯着一样,可是一段时日过去,身边并未发现任何异常。
‘希望是我多心了。’
怀着这份思虑,孙荃走进了镇上唯一一家医馆。
因着裴元的关系,医馆的人也都认得她,她本想将书卷放下便走,不想医馆主人亲自接待,待她的态度很是和蔼,翻到由她帮着誊抄的那部分书稿时,还笑眯眯的夸她笔法娟秀多姿,有大家风范。
孙荃自觉火候未到,一时被夸的有些心虚,完全不知这脾气严肃的老者今日为何这般和气,直到对方拉着她说起裴元,话里话外的不舍让她意识到,原来对方这是舍不得裴元离开。
想想老人家往日虽是儿孙绕膝,但几乎没几个能跟他说上话的,不是见了他战战兢兢,就是医术不精被他骂的狗血淋头。
对此,孙荃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她颇能理解医馆学徒们为何如此害怕这老人家,但对方一把年纪了,脾气是不太好,人却没什么坏心,早年立志行医救人,到老了也经常坐堂义诊,平日教导徒弟更是尽心尽力,便是脾气有些令人生畏,但两年下来,她对其还是保持着一份敬意。
医馆老者本因着认识两年的小友即将搬离镇上而失落,他几日没见裴元,身边缺个说话的人,正巧孙荃来了,他不知不觉便说得多了。
等反应过来,老脸上先有些不自在,后又发现这小娘子年纪虽轻,却是个有耐心的,听他老人家唠叨了这么一会儿也不嫌烦,年纪轻轻不仅性子好,学识也很不错,比他那些个榆木脑袋的徒儿有灵气多了。
孙荃不知老者心中所想,她来医馆的次数屈指可数,与老者之间并不相熟,以往对方见了她都是严肃着一张脸,今日骤然变得和气,她也只当是离别氛围影响,见书稿已送到,便想寻个由头告辞,不想此时有人找上了门,还是专程来找她的。
来人是镇上一家裁缝铺的小学徒,本是上街帮师父买些物什,半路遇见镇东罗家的大儿子,对方许了些好处,道是家里老太太跌了一跤伤了腿,让他顺路来医馆请孙荃去罗家给老太太看伤。
孙荃正不解对方是怎么知道自己来了医馆的,一旁的老先生已经冷哼一声,瓮里瓮气问那小学徒:“如何找来了这里?”
问这话,倒不是对孙荃有什么不满,而是老先生在这镇上住了几十年,镇东罗家老太早年曾因鸡毛蒜皮的小事来医馆闹过,认为镇上的医馆不地道,从那以后再有头痛脑热,宁愿雇车去城里或邻镇也不肯来医馆看病。
而自从两年前裴元来到镇上,偶然为其诊过一次病,药到病除后,罗老太逢人便说镇上来了个神医,言语间不忘贬低镇上医馆,以致平白牵扯出不少是非。
医馆与罗家老太的陈年纠葛在镇上不算秘密,小学徒自幼在镇上长大,听说了不少,对老者的态度并不感到奇怪,老实答道:“许是看见了,孙小娘子早上出门的时候,街上很多人都看见了。”
对方虽不是本地人,但在此地待了两年有余,镇上人对其并不陌生,更何况……
小学徒偷偷看了眼静立一侧的姑娘,只觉她一身风仪清雅温柔,甚是赏心悦目,心道生的这般好相貌,不怪走到哪里都会引人注意,若是世上真有仙子,应该就是长了孙家姐姐这般模样吧。
“罗婆子前几日不是去了城里跟儿子住吗?”一旁等着抓药的老妪听到了这边的事,走过来插话道:“前段时间那罗家二郎添了孙子,罗婆子走时嚷的整个镇子的人都知道了,怎么这就舍下儿孙回来了,还伤了腿?”
老先生看了老妪一眼,没理会她看热闹的神色,对传话人不依不挠道:“既看到了,那怎么不将人送来,还非要劳人跑一趟,竟是这般金贵?”
小学徒讪讪一笑,不好当着老者的面提那陈年旧事,只道:“人子难做,先前他们家跟车回来时,我听老太太正在骂呢,非要闹着回家去,想来是有什么不痛快……”
他话不曾说尽,听得人却多少明白了,尤其是那老妪,看热闹不嫌事大,顺嘴道:“这怕不是在城里受了气,被人赶回来的。这都添了曾孙了,那老婆子还是惯会找儿媳的麻烦,以他们家那二娘子的脾气岂会怕她?”
罗老太膝下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早年娶了妻,她嫌儿媳是乡下妇人,对其一向没有好脸,等到二儿子娶妻,娶的却是渝州城里长大的小娘子,罗二郎沾了岳父的光,一并留在了城中做些买卖营生。
这门亲事,老太太倒是瞧着顺眼了,却不想亲家看不上她,逢年过节聚在一处常有不愉快发生。
因着与儿媳的矛盾,罗老太平日都是与长子夫妇住在镇上,甚少进城。直到这次罗二郎家里添丁,不知这二娘子怎么想的,特请了罗老太进城住一段时日,谁知刚走了没几日,罗老太又被送了回来,还不慎摔伤了腿。
孙荃听到此处,没疑心罗家大郎为何不去找师兄裴元——裴元对待病人周到负责,却不是个泥人脾气,他看着儒雅温和,但认真起来的时候自有一股威仪,带着冷意的眼睛只轻轻扫来,镇上便少有人敢直接与他对视。
罗老太当初惹出的是非,裴元倒没怎么在意,平日里老太太有个什么不适,不肯去医馆,他也不会拒其上门,然而老太太自己心虚,又慑于裴元气度,并不敢在他面前造次,久而久之便不怎么愿意来了,却挡不住年纪大了总有个身子不适的时候,罗家大郎便转而来请孙荃。
孙荃对去罗家的路并不陌生,眼见小学徒这个传话人要被老先生迁怒,当下不再犹豫,趁势提出告辞,自往罗家而去。
她今日出门时因抱着一摞厚厚的书卷,便没有携带药箱,身上只有一个兽皮小囊。离开医馆时顺便买了些治外伤用得上的东西,打算先去看过罗老太的伤势,再对症下药。
罗家的宅子位于镇上最东边,周围的人家不多,地方有些偏僻。
孙荃到得罗家的时候,发现院门前正停着一辆马车,地上还堆着不少箱笼。
院门没关,她小心的避开地上杂物,不轻不重的扣了扣门,一个相貌颇有些文气的中年人从屋里出来,看到她后赶忙过来相迎。
这是罗老太的大儿子,他将孙荃请进来,也不提老太太受伤的具体经过,只道今日路面泥泞,回来的路上车轮陷了一下,将老人家摔着了。
观罗家大郎面上隐隐透着苦色,孙荃没有多问。
她往日来过罗宅也不下三回了,对罗老太的脾气有些了解,她本跟在罗大郎身后,但快到屋门口的时候突然往前迈了一步,伸手抓住了从里面飞出来的茶杯。
罗大郎无比尴尬的看她一眼,孙荃却是神色不变,静立原地等待罗大郎进屋里哄人,过不片刻,又很快出来。
已到天命之年,却还是拿老母亲没什么办法的男人冲孙荃躬身一拜,颇为诚恳的道:“家母便有劳孙大夫了。”
孙荃点点头,轻声应了下来,顺手将那只茶杯带进了屋,本以为罗老太会不大愿意理人,不想对方见她进来,却是笑眯眯的招呼了一声。
孙荃一时诧异,心道今日这是吹得什么风,镇上一个两个的竟都转了性子……
她站在门前,打量着躺在床上的老太太,除了变得和蔼客气许多,对方满头银丝,看上去跟以前相比似乎没什么变化,甚至还更有精神了一些。
——可是,老人家不是一大早才摔伤了腿,现今面上不见痛苦之色,或许不严重?
屋子里采光不太好,只有一扇窗户能够照进光来。老人家年纪大了不比年轻时爱洁,空气中弥漫着许多灰尘。
孙荃进到屋里来,将携带的东西放于一旁,欲掀开老太太身上盖着的布衾查看伤势,不料被对方抓住了手。
“不忙……”老太太将自己布满皱纹的手覆在了孙荃的手上,轻轻抚摸着,笑眯眯的道:“老身有些口渴,劳你去拿点水来。”
不知为何,孙荃突感思绪变得有些迟缓,她的意识明明很清醒,但老太太的声音却像是通过遥远的天际传到耳边。
她伸手按了按眉心,不知不觉便听了老太太的话去倒了水来,结果对方不喝,反将杯子推给了她。
她疑惑的看着罗老太,视线突然模糊了一瞬,对方的笑容印在眼中,扭曲成了满满的不怀好意。
这一刻,纵是意识如何迟缓,孙荃也察觉出不对来了,只是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她已被对方擒住了双手,整个人被牢牢压制住。
孙荃有些艰难的喘着气,身上的力气在快速流失。
她意识到自己中了招,很可能是毒,却来不及想到底哪里出了问题,视线便很快模糊了下去。
意识的最后一刻,她的耳边似是传来了一个人声,轻声细语,却掩盖不了其中的得意。
他在说——
“小丫头,可算逮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