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朵桃花随风飘落在水面上,泛起微微几圈涟漪,模糊了水中倒映出的、随乐声翩翩起舞的身影。
乐师台四面环水,在梨园之南,紧挨南缭墙,是梨园各乐师及诸乐部伎子弟平日练习之地。此刻,这方高台四周围满了人,而高台中央是一个身材高挑、面容英丽的七秀弟子,正在赤足舞剑。
七秀坊的剑舞绮美而不失凛冽,出剑如玉虹贯日,收剑如海雾沉月。这七秀弟子愈舞愈快,手上足上的金饰互相碰撞,叮叮咚咚地响成一片,手中双剑青光胜电,疾影若霜;四名乐师分坐四旁为这支剑舞奏乐,舞步越来越快,乐声也越来越激昂,隐隐有山摧海倾之势。
不消片刻,但见那七秀弟子手腕一翻,双剑在空中挽出几个银光闪烁的剑花,速度逐渐慢了下来,乐声也随之渐缓渐沉,恰如清泉出山、春雨淅沥,台边顿时响起一片喝彩声。
那七秀弟子收了剑,在高台中央款款四顾,唇含微笑。虽然鬓边见汗,但她依旧神采奕奕,面上隐隐有几分傲气,步伐轻盈地下了台,走向乐师台另一侧等候她的几个同门。
看她下去了,梨园弟子中便隐隐响起讨论声。
“不愧是公孙大娘亲自传授的剑舞,果然令人见之难忘。”
“难怪人家英姑娘现在已经是梨园代教习了,你我还只是普通舞伎。”
这以一支剑舞赢得满堂喝彩的,便是梨园代教习英怀珠。她本来留在长安,这次是为梨园宴特地赶赴华清宫的,还带来了几个擅舞的同门师妹助阵。
有宫人为英怀珠递上擦汗的帕子,她随手接了,便看见有个师妹正仰头看着南缭墙外,不由得挑了挑眉。
刚刚跳的这支剑舞是公孙二娘亲自传授,每每起舞于人前,必能震惊四座,令人目不转睛,这师妹却不知道在出什么神。
英怀珠顺着师妹的目光望去,却只听到一阵羽翼扑扇的声音。
“秀秀,你看什么呢?”她笑问道。
被她叫到的那个师妹,正是亓秀秀。听见英怀珠这么问,亓秀秀收回目光,不好意思道:“刚刚好像有只猫在扑鸟,就多看了两眼。”
英怀珠微微一笑:“华清宫不比外面,在这儿可不要时时走神了。”
“知道了。”亓秀秀点头答应,趁英怀珠转身,悄悄将手心里的小纸条藏了起来,准备一会儿再看。
即使是现在,她还有点后怕,心说乐师台这么多人,方叱羽那雕兄就敢往房顶上落,也不想想在京郊出现这么大一只海雕是多么奇怪,还好自己站在人群最外围,注意得快,及时接过了传信。
现下,半个华清宫都在忙着筹备梨园宴,英怀珠短暂休息了一会儿后,又上台指导其他舞伎去了,亓秀秀趁这个空当,站到一株桃树后面,借繁花茂叶遮挡,展开手心纸条。
入眼就是一堆奇形怪状的涂鸦。
“……”她看了半天,艰难地把这些涂鸦和自己能想起来的人挨个对号入座。
看这笔迹有新有旧,似乎玩家们被分成了不同的几批,最新的那部分最好辨认,一看就是裴洛川的手笔——其他图案都是简笔画,只有最上面那朵花是工笔细描,十分符合这个人自恋的作风。
看来,这份名单是方叱羽递给裴洛川、又被裴洛川加以修改,才传到她手里来的。
亓秀秀这么想着,随手将纸条一叠,却发现这张皱巴巴的纸条背后似乎还有字。
她展开一看,顿时愣住了,背后寒意乍起。
那纸条背后,竟然是一个用血写成的、歪歪扭扭的“救”字。
看这血迹颜色鲜艳,还十分新鲜,肯定是刚写下不久。
谁在求救?
同门师姐妹笑着叫她上台排演,亓秀秀应了声好,将纸条攥在手心,心如擂鼓。
她一边跟着NPC调整自己的站位,一边迅速回忆,疾夜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
……是梨园,就是梨园。
那时候,她应该是看到疾夜在某间房顶停留了很久,因为隔了一段距离,她还想着那只大鸟有些像方叱羽的雕兄;正因如此,在疾夜飞过来的时候,她才能迅速反应过来,在其他人被剑舞吸引之时趁机取下纸条,让它飞离。
所以,那个玩家是谁?又遇到了什么危险?
今天明明是阳光灿烂的晴好天气,梨园一副花明水净、碧瓦红墙的美景,现在在亓秀秀眼中,却变得有些阴森了起来。
就在这里,就在这重重宫墙掩映之下、梨园内的众多殿宇之间,还有另一个玩家,正在求救。
与此同时,另一批乐师,正在从梨园内鱼贯而出,向宫城外的按歌台走去。
师襄也在其中,她背着一张琴,怀中还抱了一把琵琶。那个“见鬼”的小乐师走在她旁边,叽叽咕咕地跟她说话。
“今天英教习回来了,好多舞伎都松了一口气呢,之前那个王教习真的太凶啦。听说,但凡有人跳得不好了、或者身材不合她的意了,她就把人锁在梨园最里面那间屋子的东厢,不让吃饭不让睡觉的。”
说到这里,小乐师后怕道:“听说逼疯了好几个舞伎,都被她悄悄送出宫随便打发了。”
听到她这么说,师襄皱起眉:“既然英怀珠回来了,那王教习现在在哪?”
小乐师嘿嘿一笑:“英代教习一回来,就把那老妖婆赶走了,估计这会儿人都到山下啰。”
“这样。”师襄点点头,回头看了一眼。
那间被用来惩罚乐部伎子弟的屋子位置偏僻,平时都没有人去,连月门都被疯长的草木花树遮得很严实,就连负责看守的宫人也经常擅自离开,去别的地方偷懒。这么远远地望过去,在梨园众多殿宇中根本分辨不出来是哪间屋子,只能看见大片大片连在一起的流光溢彩的鸳鸯瓦。
她还依稀记得,那间厢房门上总是一把重锁,连窗户都被木楔钉死,只能推开一条缝,无论白天黑夜都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二楼阁楼,才能见一丝光亮。
“姐姐,你在想什么呢?”小乐师好奇道。
“没事。”师襄淡淡说,调整了一下怀中琵琶的位置,和其他乐师一起,目不斜视地穿过了开阳门。
随着这批乐师的离去,梨园北部恢复了安静,只有风吹过树丛时发出的细微窸窣声,和偶尔零星几声鸟叫。从南侧乐师台传来隐约的歌舞声,听来十分遥远,好像在另一个世界。
不多时,那众多阁楼中的一间,忽然传来一阵响动,那是一扇被拉开了一点儿的木窗,留出的缝隙十分狭小,连阳光都照不进去。
只见那黑漆漆的缝隙内,突然艰难地伸出一只手来。
这只手骨节分明,手指修长,掌心覆着一层薄茧,但看起来无比苍白。它抓住窗边开得正盛的桃花花枝,五指收紧,指尖上顿时就沾上了淡粉的花汁。
桃花灼灼,这只手的主人却似乎毫无爱怜之情,只是连枝带叶、非常粗暴地抓了一把花瓣下来,又缩回了窗内。
再看那窗边的桃树,已经有数根花枝像这样被采得光秃秃的,不剩几朵花了。
“你们俩怎么又在这?”
梨园二道回廊门口,距离那小阁楼很远的地方,抱着花篮路过的宫女随口问两个正在花阴下闲聊的看守宫人。
“哎,那里面阴森森的,太吓人了。”其中一个看守抱怨道,“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个王教习在那边害死过多少她看不顺眼的舞伎和乐师,谁在那种地方呆得下去?”
“是吧,就刚刚,我还看到有个影子在那窗口上,跟个大鸟似的,我还往里走了两步想看清楚点,结果一眨眼它就没了。”另一个看守绘声绘色地补充。
“哎,你们说,之前这梨园不就闹鬼吗?会不会……”
“说什么呢。”那宫女有些害怕,赶紧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圣人都到了,还说这种话,我看你们俩是不想要脑袋了。”
说罢,她便匆匆地走了。
两个看守宫人一琢磨,这话是说得不对,便也不再提闹鬼的事,只是闲聊起来。
“不过这次总算是把那教习给赶走了。”
“嚯,听说是直接轰走的呢,东西都没给她带,就一个小包袱,直接扔下山了。”
“走了也好,省得继续在这磋磨人,看看都害死多少了。”
“别提那晦气事了。哎,你知道这次英教习回来是为了啥吧?听说咱们这边要摆梨园宴……”
眼看着NPC们的对话逐渐失去价值,亓秀秀微微弯腰,悄无声息地从爬满了花藤的矮墙后走了过去,小心翼翼地通过了月门。她脚步轻盈,没有一点声音,两个宫人兀自聊得火热,完全没发现有人正从他们背后路过。
先前乐师台的排演暂告一段落,师姐妹们都去乘凉休息、喝茶吃点心了,亓秀秀却趁这个机会悄悄溜了出来。她停下脚步仰头看去,过了这道月门,内里还有大大小小十数间屋舍楼阁,模样别无二致,简直像迷宫一般,根本分辨不出哪一个阁楼才是宫人们聊天中提到的那间。
四下僻静无人,她放慢步伐,一边往里走,一边观察着每一幢小楼。
疾夜的智商是毋庸置疑的——甚至有时候看起来比方叱羽还要聪明,能让它停下来送出纸条的,肯定是玩家。
不过一只能够用来通信的海雕,莫名其妙地出现在骊山的帝王行宫里,这放在古代,可是要和“谋反”“谋叛”扯上关系的,搞不好还会牵连到这个剧情背景下的各大门派,所以疾夜绝对不能被发现,那个玩家之所以只是草草地写了个救,估计就是因为疾夜差点被宫人看到,没时间写下更多,便直接让它飞走了。
但是那个玩家为什么要喊救呢?
难道宫人们聊天中提到的被教习害死的人们,真的都变成了鬼?而这个玩家,恰好就这么倒霉,偏偏遇上了鬼?
不过第五天的游戏规则中,明确地说明了华清宫中只有一个鬼,只要把它的身份识破,就算完成了任务,游戏通关。如果求救的玩家真的遭遇了鬼,便也相当于鬼暴露在了玩家面前,可以直接结束游戏。既然现在游戏还在继续,那只有两种可能,第一,玩家遭遇的危险与鬼无关;第二,鬼可以在不暴露的身份下使用一些手段来危害玩家。
亓秀秀越想,眉头皱得越紧。
第五天的规则,对玩家来说似乎不是很公平,毕竟一个真正的“鬼”,大概率是不受角色崩坏这条规则限制的,比他们这些束手束脚怕暴露的玩家要自由很多。
她还在想着,忽然感觉鼻腔一热,低头一看,竟然有两三滴血落在了手背上。
与此同时,有人在她身后问:“这位姑娘,你来这里做什么?”
亓秀秀捂住鼻子回过头,发现站在她身后的只是一个梨园中最常见不过的看守宫女。她看起来也并没有恶意,只是单纯地有点疑惑,但在那种疑惑的目光中,亓秀秀的头开始疼起来,血也像止不住似的顺着指缝往外流。
那宫女看见她满手是血,也吓了一跳:“没事吧?快去前面包扎一下。”
“没事。”亓秀秀头疼欲裂,艰难地回答道,“我今天刚来,看这里风景好就想四处走走,不知不觉就迷路到这里了。”
“这样啊。你是跟着英代教习进宫的七秀弟子吧。”那宫女倒也单纯,立刻相信了亓秀秀的说辞,还上手来扶她,“来,我先扶你去前院。”
“麻烦了。”亓秀秀道,这时候,她已经感觉身体像被冻僵一样没什么力气了,几乎要瘫倒在地,神智也有些恍惚,完全是被宫女拖着向前走去。
她模模糊糊地想,看来这就是游戏对于“违反角色设定”的惩罚了,她扮演的角色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但“迷路”的说法足以让NPC相信,所以她没有立刻被抹杀,只是受到了类似于警告的惩罚。
果然,等那宫女把亓秀秀搀扶到乐师台附近的一处小亭,流个不停的鼻血渐渐地就自己止住了,只是坐了一会儿,身体便也渐渐回暖。
“许是初来骊山,水土不服。”宫女拿来湿帕子给她,关切道,“你可以去找宫里的医博士拿个清热去火的方子,看这样子,多吓人哪。”
亓秀秀苦笑着接过帕子道了谢,其实如果不是那宫女路过看到她,她也不会陷入到违反设定的危险当中,说到底,还是防不胜防。
不过是在这小亭坐了一小会儿,那边乐师台休息时间结束,师姐妹们又在寻她了。因为这一打岔,那求救的玩家在哪里,到底是没能找到。
她用冷敷过的帕子擦了擦脸上和手上的血迹,想着,下次再潜入时,一定要更隐秘一些。
——夜间出行,是最不容易被发现的,但一旦被NPC看到,也就没法用“迷路”这样的理由糊弄过去了,这个第五天看似平静,实际上也处处都是危机,而且玩家们开局抽到的身份,本身就是一种莫大的限制。
不过,疾夜大概还会把那纸条带去给其他玩家,如果有可以自由走动、或者身份更适合的玩家能看到,现在估计也在想办法调查了吧。
呼啦啦……
龙葵正靠在墙边犯困,隐约中听到了有什么东西扇动窗纸的声音。
这声音非常熟悉,这几天听过不少次了,意识到这一点,龙葵瞬间清醒。
她小心地用叉竿支起窗子,果然,没一会儿,就从那小小的缝隙里钻进来一只鹦鹉。
这只鹦鹉就是谢不若的鹦鹉,大概也是这第五天过得最舒服的一位。鹦鹉个头小不起眼,被发现了也可以蒙混成天子养在宫中解闷的鸟儿,可以说它才是最自由的那个,想去哪去哪,不过要说它最爱的,还是龙葵手下这个尚食局。
因为总来蹭饭,这小家伙已经肥了一圈,跟个炸毛的毛绒球一样,这会儿是先把屁股从窗缝里塞进来,然后再努力地往里挤。
龙葵还当它又是来蹭小灶,轻车熟路地就要先捏住它的喙防止它出声,结果被压扁了一圈儿的鹦鹉一转身,嘴里竟然还叼着东西。
看到那东西,龙葵心里就是一惊,好在这会儿没活,后厨里的其他人都在休息,也没注意到这边。
她张开手,鹦鹉便把嘴里叼着的东西放在她手心,那是一根非常大的黑色翎羽,和一卷小纸条。
知道这也许是重要情报,龙葵直接展开纸条,看了一眼,却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大概是怕被NPC或者人机截获,这张纸条上面写的竟然是乱七八糟的英文和拼音……
她焦头烂额地看了半天,才看明白个大概。这封信大致是说,鹦鹉和某一队的蓬莱的海雕接上了头,海雕体型太大容易被发现,已经去宫墙外找了个地方待命了,接下来传递消息的任务,就由鹦鹉接手。另外,梨园有人求救,是谁不知道,毕竟鹦鹉和雕的鸟语不通。
落款:your bro。
不知道是谁在这纸条后面写了一串1,看起来还不是同一个人写的,有人表示自己进不去宫城,有人说等到半夜可以摸进去梨园看看,再后面甚至还有仇非笔迹的批注:再探再报。
龙葵看完这纸条,把鹦鹉又从窗缝里塞出去,转身跟其他人打了个招呼,只说出去透透气,便迅速来到后院。
鹦鹉在窗边等她,看到她来了,就飞过来落在她肩膀上。
“你去梨园看过了么?”龙葵问它,“直接来找我,是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对吧。”
鹦鹉点点头,叫道:“送饭,送饭!饿,饿!”
“……饿?”龙葵差点以为自己没听清,“什么意思,难不成那个求救的玩家是要被饿死了?”
真的要饿死了。
尹有攸双眼无神地躺在地上,嘴里还噙着两片花瓣。
他被传送进第五天的时候,就是在这样一个狭小闷热的黑屋子里,伸手不见五指,到处都是霉味儿,窗户被木楔钉死,门上一把大锁。虽然这具身体还是他自己的身体,但是从感觉上来说,似乎他已经被关了很久,起码得有个三四天,无论是体力和精神,都被消耗得差不多了。
其实如果真想逃出去的话,区区一把锁,一个亢龙有悔也不是拍不开,但问题就出在那个不能崩坏角色设定的规则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
最恐怖的是,他身上穿的,似乎是裙子。
虽然不应该,但是在发现这个事实的时候,尹有攸的脑海里还是一瞬间闪过了“要不然就这样饿死算了”的想法,不过最后求生欲还是战胜了羞耻心。好在华清宫是座温泉宫邸,内里四季如春,即使是冬季也依旧有桃花盛开,他靠吃开到窗边的桃花来补充水分,勉强还能活。
那一线缝隙里,能看到的景色不多,几乎被繁密的树叶树枝遮得差不多了,不过尹有攸耳力好,隐约能听到极其遥远的地方还是有人交谈的。只是因为离得太远了,他们在说些什么,一概都听不清,但那些人的身份,似乎是看守。
大脑艰涩地运转着,结合种种迹象,尹有攸最后得出一个结论。
我一定是被打入冷宫的嫔妃吧。
唐朝是这样的吗?原来被打入冷宫的妃子要被活活饿死的。
不过,如果他被分配的角色真的是嫔妃的话,那还是待在小黑屋里比较安全,应该没有哪个皇帝能够接受自己的妃子……纹着大花臂……吧。
说起来,第五天这个角色随机分配的机制,好像并不是单纯地给他们安排一个身份,而是直接让他们替换掉本身就存在的NPC。拿尹有攸自己来举例子,在浪客行里度过了四天,他的身体素质早就已经到达了一个非常强悍的地步,单纯几天不吃饭,并不会虚弱到这种程度。
显然,在他来之前,这里还有一个人,在这个小黑屋里被锁了很久很久,或许已经在活活饿死的边缘了,而尹有攸进入了第五天,就相当于接过了这个“角色”的命运,代替这个人,活在了这段剧情之中。
想到这里,他就没有精力再继续往下想了,眼前一阵阵发黑,只能慢慢抬起手,又放了几朵桃花在嘴里。
桃子味的食物都很好吃,但桃花瓣咀嚼起来,汁水是非常苦涩的。很遥远的地方,似乎隐约传来了琴声和姑娘们的欢笑声,那些细小的声音伴随着鸟儿的振翅声一起,从狭窄的窗缝里涌入了尹有攸的耳中。
漏进这间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屋子中的唯一一线光亮,忽然被一个小小的阴影挡住了。
谢不若的鹦鹉抖抖翅膀,从那个缝隙里挤进来,把抓着的小布包扔在了尹有攸手边,顿时,一股浓烈的香味就从那个布包里涌了出来。
“吃!吃!”鹦鹉叫道,然而借着那一线阳光再打眼一瞧,地上的布包已经空了。
“还有吗?”
那个进食速度堪称恐怖的人类坐起来,问。
“……”
鹦鹉的小脑袋瓜转了转,觉得这个人一时半会应该是死不了的,拍拍翅膀,又原路飞走了。
尹有攸吞了个东北大饭包,连味道都没尝出来,眼巴巴地凑到窗前,看着鹦鹉消失在茂密的枝叶之中。
这小鹦鹉是那个刀宗的跟宠,先前跟着方叱羽的海雕来过一趟,可以说,在这样的深宫里,它们的确是传达信息的最好帮手了。他暗自下定决心,等第五天出去了,一定要吸取教训,立刻去赵云睿那里把白凤换出来。
“秀秀姐,这样能管用吗?”
曲小蕨混迹在一群宫女和七秀弟子之中,小声问。
“嗯,绝对管用。”亓秀秀道,看着在天空中晃晃悠悠的一只绢布风筝,“只要能找到合理借口说服NPC,我们就可以去梨园深处寻找那间禁闭的屋子。”
捡个风筝而已,肯定是不算人设崩坏的。
今日的排演已经结束,据说协律郎正召集乐师谱奏《霓裳羽衣曲》,而舞者们没了事做,便各自散开了,亓秀秀就是利用这个机会,和曲小蕨也接上了头。
梨园深处有人在求救的事情,很多玩家都已经知道,方才,永宁公主的庄子便送来一批绢布,说是公主邑司令代永宁公主赠给这些七秀内坊弟子的,姑娘们若是得了闲,可以拿这绢布扎风筝玩。
亓秀秀站在师姐妹之中,远远地看了公主邑司令一眼,那不是叶九溪还能是谁?
接下来的事情就很简单了,她拿绢布扎了风筝,撺掇师姐妹们一起放着玩。梨园里本来就花深树重,低空放飞很容易被桃花枝卡住,风筝不知不觉间就越放越高,等到几人都快看不清那风筝的时候,在树影里埋伏已久的疾夜就以锋利钩爪割断风筝线,抓住线的末梢,借桃花树遮掩身形,迈开步子就往外窜。
“哎呀不好了,风筝线断了,风筝飞走啦!”曲小蕨声情并茂地出来当托,“那可是永宁公主的一片心意呀,我去把它捡回来吧!”
“我也去捡。”亓秀秀也道。
“嗯?你们对这地方都不熟,别迷路了。”英怀珠闻言,便道,正当亓秀秀和曲小蕨以为这法子要不奏效时,却见她又随手指了个看守宫人,“你们去找找就行了。”
亓秀秀当即作愧疚状:“师姐,风筝线是我弄断的,我也去吧。”
“找个风筝,哪里要三个人兴师动众的。”英怀珠淡淡一笑,“你就是想偷懒吧?快去快回。”
“谢谢师姐!”亓秀秀一喜,便和曲小蕨跟在那看守宫人的身后,朝梨园深处去了。
风筝,当然是找不回来的,疾夜估计已经带着它窜到华清宫之外了,但是这里楼阁众多,实在是很难分辨哪一栋才是关人的小楼,两个人假模假样地一商量,便说要分头寻找,等看守宫人走远了,曲小蕨就长长地吹了个口哨。
谢不若的鹦鹉应声从天而降,落在了她的肩膀上,挥动翅膀,给二人指出一个方向。
亓秀秀笑道:“门派跟宠真的好用啊,简直是外挂一样的存在了。”
“不是外挂!”鹦鹉对自己的身份非常看重,“送饭!送饭!”
“……”
饿了么的鹦鹉送外卖,非常合理。
她们一边跟随着鹦鹉指的方向前进,一边小声交谈着。
“这第五天,真的很奇怪。”亓秀秀道,“要说有什么实质性的危险,目前倒还也没见,就是搞这些影响不大但又不好处理的事情。角色人设崩坏算是一个死亡机制了,但只要能糊弄过NPC,也不会被抹杀。第五天的难度到底在哪里呢?”
“对哦,感觉好像还没有真的开始游戏一样。”曲小蕨赞同道,“大多数NPC也很友善很好说话,有时候还会主动帮我们打圆场。”
亓秀秀想了想,道:“难道,真正的难度在于剧情?我们一直无法找到真正的鬼,就要一遍一遍经历相同的剧情,被困在第五天,永远也出不去?”
“其实,之前我和洛川哥还有小卫——哦,就是好莱坞队的气纯卫山河,我们三个讨论过。”曲小蕨说,“像咱们这些在宫里的,拿的可能是宫斗剧本,但在朝堂的其他人拿的就是权谋剧本,真正的难度可能在他们那里,咱们充其量就是个辅助的角色。”
“这样说来,没有及时有效的信息沟通,也是难度之一。”亓秀秀微微颔首,“虽然有雕兄和鹦鹉,但雕兄行动起来很容易被看到,鹦鹉又太小、飞得慢,很难迅速通知到每一个人。像朝堂和后宫信息和情报的不对等,也有可能导致我们陷入到危险之中。”
他们这次纯粹是运气好,雕兄撞见了玩家,鹦鹉又遇上了雕兄,有了只会说话的鸟儿,大家才大致知道了那个玩家遭遇的究竟是什么危险;而雕兄在缭墙外的藏身之处,恰好就是永宁公主的庄园,环环相扣,这才把玩家的求救信息迅速地带给了大多数人。
听到她这么说,鹦鹉不满地扇了扇翅膀,挺起胸脯,证明自己很有用。亓秀秀笑着给它梳了梳毛,还在思索。
所谓的危险,究竟是什么呢?“鬼”是真正的鬼,还是一个代号?
“秀秀姐,别想了。”曲小蕨看她眉头紧皱,便劝道,“这些动脑子的事,要不就交给小付老师他们吧。”
“……不能因为你们队里有个外置大脑,就放弃思考啊。”亓秀秀失笑,提到谜语人,她便问曲小蕨,“对了,你们是不是还没见到尹有攸呢。”
曲小蕨点头:“对呀。不只是他,饿了么的谢不若,好莱坞的衍天宗祝灵正,他们仨都还没露面过。”
“说不定,被关在梨园求救的玩家,就是他们三个人中的一个呢。”亓秀秀随口道,“当然,也有可能是第五支队伍的人。”
话音刚落,跟随着鹦鹉的指引,她们已经站在了那间关禁闭的小楼之前。这栋小楼的确非常难找,甚至连门都已经被丛生的杂草遮掩一半了,也没有宫人值守。
就是这里了。
亓秀秀轻声叫道:“有人吗?有人吗?”
片刻后,从头顶的阁楼上,传来微弱的敲击窗框的声音。两个人抬头看去,就看见一只苍白的手伸出来,在有气无力地叩着窗框。
“我天,真倒霉,这是被关多久了啊。”曲小蕨咋舌道,“不知道谁的队友这么惨。”
“嗯,就按照原计划,我救人,你喊人。”亓秀秀道。
这玩家显然是抽到了被之前那个恶毒教习关禁闭的倒霉戏份,曲小蕨点点头,便往外跑去,一边跑一边喊:“不好啦!还有人被关在小黑屋里!快救人呀!”
——想把这倒霉蛋从小黑屋里救出来,也颇费工夫,起码故事逻辑得合理。曲小蕨对一路上见到的每一个人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一个去捡风筝却听到微弱求救声的故事,不一会儿,便纠集起一大堆人,往小楼赶去了。
梨园苦前教习久矣,听说楼里还锁着人,两个看守宫人脸都吓白了。
“天啊……她走之前竟然没说一声,要不是这次有人发现,那岂不是又要活活饿死一个人了?”
“是啊是啊!”曲小蕨跑在最前面,不忘添油加醋,“真是太过分了!”
等他们赶到现场,就看见亓秀秀已经打开楼门,将里面的那个倒霉玩家救了出来。
慌乱的人群一拥而上,将玩家挤在中间,曲小蕨只能看到个背影。
看到那玩家的第一眼,她心头缓缓浮现起两个字:卧槽!
原来真的有抽中女装角色的倒霉男玩家啊!
怎么说呢?这倒霉蛋,看起来非常虚弱的样子,可能是被锁久了,连肤色都变得苍白起来,人也有点不正常的瘦削,但就算是这样,也能看出来,他的身材是很高挑结实的,现在穿着一袭淡色罗裙,就显得非常怪异。
难怪第五天的规则里,特别说明了NPC会适当眼瞎,大概就是为这种情况准备的——总不能一进图就把人淘汰了吧。
眼看着人已经救出来,也有宫人急匆匆去请医博士了,应该是没什么问题了,曲小蕨放下心来,开始盯着那个人看。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这个背影有一点点熟悉。
半跪在那玩家身边的亓秀秀抬头看曲小蕨,神情复杂,欲言又止。曲小蕨低头一看,亓秀秀还在给那个人把脉,层层花瓣一样的袖口里伸出的那条手臂非常修长,看起来违和感倒不是很强——如果上面没有那气势如虹的祥云纹身的话。
看到那纹身,曲小蕨两眼一黑,感觉自己好像被雷劈了。
之前还说不知道谁的队友这么惨……这特么不就是我的队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