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确是许久未见的李浮川,但他的状态明显比之前见到时更差。
天策脸上的伤还未彻底结痂,就又添了几笔刀口和淤青。马尾松松垮垮地缚着,发丝凌乱地黏在那张因失血而发白的脸上,眼底的乌青被衬得明显,尽显羸弱。
苍云心疼地抹去天策嘴角的血迹,却发现对方身上的伤更为惨烈。
粗糙的赭衣被利器撕裂得破破烂烂,翻卷的血肉从破口探出,将附近的衣料晕染成了深色,看得人胆战心惊。
这样的伤,李浮川身上竟有不少,被手臂压着的腹部衣料更是沾了大片骇人的痕迹。
“李浮川,醒醒。”燕煜肆轻轻推了推,而李浮川双目紧阖,半点回应都无,只余靠近鼻间时那股浅浅的气流证明他暂时还活着。
“燕煜肆,怎么……哎呀!”
叶束缊喘着气从巨石后探出头,陡然看到卧在血泊里的李浮川,惊得险些没踩稳脚下的石头:“这人什么情况?”
燕煜肆摇了摇头,避开伤口将李浮川揽到怀里,小心地将人抱起:“详情我也不清楚,但他伤得太重,我得先带他去找官差。”
“叶姑娘,要不你先去推车那休息?或者你想跟我一起去么?”
苍云不忍让藏剑跟着自己奔波,又不好留她一人在这。虽然这边比较偏僻,放眼望去除了巡逻的狱卒没什么人,但独留一姑娘在此,也说不好之后会发生什么。
“我同你一起吧。”叶束缊打量了两眼伤痕累累的李浮川,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我可不想一个人待在这。”
苍云点头应了藏剑的决定,两人迅速找到就近的一名狱卒,简单说明情况后,狱卒便风风火火地带着他们去寻狱吏。
头顶骄阳似火,脚下石路坎坷,燕煜肆尽量维持着臂弯中的平稳,让李浮川能好受些。
怀里的男人分明比自己高大,可抱起来却没有想象中那么沉,苍云甚至能隔着赭衣摸到那把硬朗的脊骨。他瞥了几眼眉头紧锁的天策,温良的眉宇间已蓄起恼意。
叶束缊察觉到了身侧传来的低压,犹豫片刻后问:“这人你认识?”
燕煜肆“嗯”了声,轻声道:“我刚入狱时莫名其妙遭人围攻,他帮过我。”语毕,他恍然大悟,脑中突然冒出个想法,“等等,别是被我连累了吧?”
李浮川出身天策府,应有武艺傍身,普通人弄不到武器,很难把他打成这样,可如果是围攻自己的那伙人……
虽然没有证据,但时间点太凑巧,燕煜肆默默记下,打算将人安顿好后再细究。
三人靠近狱吏们休息的凉棚时,马玄正拿着张纸和另一名狱吏闲聊。还未到跟前,领路狱卒一句震天的“马大人,洛大人,有情况”直接将二人的注意吸引过来。
看到燕煜肆抱着个血糊糊的人急冲冲地过来,马玄迷茫地起身上前:“怎么回事?”
“这两名犯人在运送石料的路上无意间发现了个重伤的犯人,就倒在偏离主道的石堆里,请两位大人定夺。”
狱卒刚汇报完,燕煜肆赶紧接道:“马大人,他伤得很重,需要马上治疗。”
马玄定睛一瞧,发现还是个熟面孔,愕然道:“怎的又是他?”
那名姓洛的狱吏也凑了过来,两人一看这情况便知不妙。对视间,马玄干脆地说:“贺山,你看着这里,我带他们去找医官。”
虽说关入这里的犯人大多罄竹难书,但是否要他们的命,得由朝廷决定。
若这人悄无声息地没了倒也罢了,可光天化日之下,这么多人看着,处理不好怕是要被问责。
洛贺山立马懂了他的意思,说:“成,你放心去,这儿交给我。”
于是,马玄领着燕煜肆带李浮川往监狱赶,而叶束缊则留在采石场,由洛贺山给她指派新搭档后继续劳作。
当采石场和一众犯人远得看不见后,马玄没忍住,一边拨开眼前的树枝,一边问:“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这人会在采石场里头?”
他今日负责押送犯人去采石场上工,相关名单早就烂熟于心,里头并没有李浮川的名字。可这人却戴着脚铐出现在了那里,甚至被人砍成了重伤。
他有预感,这将是一桩头疼的案子,不说别的,光李浮川身上那再明显不过的刀口,就够他们调查一番的。
“我和叶姑娘方才正在运送石头,突然听到有人呼救,走过去一看,就……”
燕煜肆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见马玄愁眉苦脸,他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猜想:“有没有可能是上次围殴我的那伙人在蓄意报复?”
他们找不着自己,就转头去找住在普通监室的李浮川寻仇,这似乎说得过去。
“说不好,得看实际调查如何。”马玄瞥了燕煜肆一眼,“不过,你这话,我记下了。”
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已能看到掩在树丛中的监狱侧门。
由于狱中并未设置专门的医馆,马玄让燕煜肆先带李浮川回他自己的监室,又命守在门口的狱卒去弄些热水来,自己则去请医官。
也不管对方身上的血是否会弄脏被褥,苍云一进门就将天策抱到床上安顿好,俯身查看起他的伤势。
拉开赭衣后,浓烈的血味扑面而来,苍云捏了捏鼻子,担忧地直往天策身上看。
李浮川身上的刀口确实多,大大小小,仿佛要将他整个人割裂。幸而这些伤没落在要害上,最惨不忍睹的腰腹也已止住血,看上去暂时还好。
恰逢热水来了,燕煜肆将帕子拧得半干,轻轻帮他擦去血污。昏迷中的李浮川似有所感应,眉头微拧着稍稍侧过脑袋,只是眼睛仍没有要睁开的意思。
灰和血擦得差不多后,那张惨白的脸看上去总算稍微好了些,燕煜肆松了口气,又拧了次帕子去拭李浮川身上的血。
这具身体伤势不轻,他没敢太用力,生怕触及伤口。平日里挥舞重兵也毫不含糊的双手如今却将劲一压再压,仿佛在对待一个易碎的瓷娃娃。
蜜色的皮肤在擦拭下逐渐恢复了原本的颜色,盆中的热水也染上了层淡红。
马玄进来时,燕煜肆刚给李浮川擦完胸口,见人身后跟了名提着药箱的医官,他赶紧起身,给医官让出位置。
医官也不含糊,干脆地放下药箱,一屁股坐到床边,开始为人把脉。
发现此人脉象稍弱,但气息仍稳后,他心里顿时有了底。再一试额头温度,有些发热,但不算太烫,悬着的心便落了大半。
仔细检查过李浮川的伤势后,医官得出的结论与燕煜肆所想大差不大:“没伤及要害,只是伤口太多,有的地方伤得深,需尽快处理。”
“我先给他包扎下,待退烧药煎好再遣人送来。至于后边如何,先静养,观察一段时间,注意别让伤口沾到水。”
“静养”一词对狱中犯人而言算得上奢侈,但人都伤成这样了,再折腾下去怕是真会没命。
马玄默默盘算着不若介时狠狠敲他一笔,热络地帮着医官给李浮川上药。
燕煜肆也没闲着,小心地撑着李浮川坐起,将满是血污的赭衣从他身上剥下,拿起帕子继续为人擦拭身体,方便医官动作。
然而,当他把血色最多的腰腹处清理干净后,其下露出的东西却让他脑子发懵,好似瞬间被冻住了血液。
一个左右对称的战斧标志缀在了李浮川的右腹上,两斧背靠彼此,斧刃向外,中间的三个小点则将其间的空白区域扭曲得宛如骷髅。
这又小又红,仿佛某种图腾的标记落到燕煜肆的眼中,顿时烧得他双眸微红,胸口发热,手中帕子也一个不稳掉在了床上。
恶人谷?李浮川怎么会是恶人谷的人!他……他分明……
冥冥中,苍云好像突然明白,为何天策看着这么老实却身在狱中,为何他对自己的态度会这般急转直下。
恶人谷与浩气盟的对立关系在江湖上人尽皆知,两方人马每每遇上,总免不了一场见血的恶战。身为浩气盟高层队伍之一的武林天骄,确实有叫低阶恶人闻风丧胆的资本。
他一定是知道了自己的身份,所以才会刻意疏远!
其余两人也注意到了这件事,不过,在这狱中待久了,什么人没见过?恶人谷弟子是大唐监狱的常客,他们对此早见怪不怪。
知晓部分内情的马玄看燕煜肆完全沉浸在了震惊中,开口道:“先帮忙把伤口处理了,有什么之后再说。”
燕煜肆眸光微闪,迟钝地点了点头,捡起手边的帕子继续帮忙。
罢了,救人要紧,等人醒了再问也不迟。
苍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协助医官和狱吏将天策身上的伤尽数处理妥当。
不过,这事给他带来的震撼太大,待狱吏送走医官回来,看到的就是苍云呆愣地坐在床边,双眼无神地盯着地面出神的景象。
“武林天骄大人,顺手救了个敌对的感觉如何?”马玄怀着调侃的心思拍了拍燕煜肆的背,问,“要我现在就把他带回去么?”
燕煜肆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抬起头时,那双清澈的眼眸迷茫密布。他盯着马玄,张了张嘴,似想说什么,可终是重重地叹了口气,低声道:“算了。”
就在马玄没搞懂他想做什么,准备凭主观臆测把李浮川带走时,燕煜肆抓了抓脑袋,突然问:“马大人,你能不能安排下,让他往后跟我住一起?”
若今日没有识破天策的第二层身份,苍云压根不会那么犹豫。
然而,在明知李浮川是恶人谷中人的前提下,这个决定就显得尤为可笑。一个武林天骄,要求与敌对阵营的人同住,算怎么个事?
连马玄都对他这话很是意外,迟疑道:“武林天骄大人,你确定?”
“嗯。”燕煜肆有气无力地应了声,脸上看着纠结,可嘴上却说,“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现在让他回去,我怕那些人再找他麻烦。”
“虽然……他是恶人谷的人,但毕竟他……哎,但毕竟他确实救过我,我不能见死不救。”
至于自己的安全,燕煜肆其实有想过,但下一秒这问题就被他抛到了脑后。
一来,李浮川那么敦厚,应该不至于因为阵营不同就性情大变想谋害自己。二来,若他真有那种心思,凭自己的身手,难道还收拾不了一个低阶恶人?
让天策待在自己这里,是苍云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解决办法。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马玄不放心地看了眼仍不省人事的李浮川,提醒道,“武林天骄大人,你要是把人弄死了,我不好向上面交差啊。”
燕煜肆一怔,立马高声反驳:“你这是什么话,我……”他突然想起两人之间那尴尬的“对立”关系,放缓了声诚恳道,“他救过我,看在这个的份上,我不会把他怎么样。”
“行,那我去跟上头申请下,出了事你可别找我。”既然收了浩气盟的钱,燕煜肆的某些要求,马玄还是得满足的……虽然这要求听上去有些荒谬。
给人打好预防针后,狱吏就出去了,寂静的室内再度只剩策苍二人,但他们的心情均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燕煜肆不知道这个决定正确与否,沉浸在思绪中抓耳挠腮。
因而他并未发现,躺在身后的李浮川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冲他扯出了个得逞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