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女的愁思中叶英缓缓应声:“是还小。”
难得的一次,静姝没有皱起眉头露出不满的神色。
“世间人有千千万,你无需了解每一个人。”叶英起身牵起她的手走到门外的屋檐下,夜风有一搭没一搭地摇晃着庭前的枝桠,“他们为了生存会戴上各式各样的面具,将自己隐藏在这夜幕之下。”
这样的道理静姝不是不懂,但……身边的人戴上这样那样的面具的时候她仍是会感到压抑。
“相处的时间久了,你所认识的人却不是最初的模样,也许是他的面具掉了,也许是因为在你的面前他能坦诚相待,无需遮遮掩掩,又或者是发生了更加糟糕的事,使得他戴上一副新的面具。”叶英侧过身来眸色幽深地望着她,“静姝,如今的你也不是最开始的样子。”
小嘴张了张,无声的话噎在喉间,她最开始是什么模样,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不知道,叶英却知道,那个无忧无虑活泼可爱的小姑娘,是他年少时为数不多的光芒。
如今,她也能一点一点再度露出那样的笑容了。
迷茫的脑袋被人轻轻一抚,静姝仰起头,男人温润的侧颜和清冷的眸光映入眼底,和无数个过去中的他一般无二,“庄主倒是没怎么变。”
记忆里的那个人,现在站在眼前的这个人,甚至于将来,她都可以清晰地描绘出他的样子。
许是看出了她的想法,叶英沿着脑勺小小的弧度来回揉了揉,“静姝,未来发生的事情谁也说不准,那不是现在的我们能决定的。”
淡粉色的唇瓣抿起一丝波澜,低垂的视线在夜色弥漫的草地上停了停,静姝忽道:“也有一些是不会变的。”
袖摆的一角被人扯住,叶英微怔,落下的目光和少女布满星辰的眼眸相遇,明灭闪烁着的,是她的坚信。
攥着他的衣袖埋头钻进臂弯,小姑娘紧紧地环住他的腰身,“不管将来是什么样的,我……我都……”
都喜欢叶英。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静姝无声地比着口型。
发烫的脸颊和温热的呼吸紧贴着胸口,隔着胸腔熨帖着心跳,清冷的眼眸似有冰雪消融,叶英缓缓抱住依偎着自己的女孩儿。
“你这样想,我……很高兴。”
浓密的青丝在他怀里轻拱,羞红的小脸来回蹭着他光滑的衣襟,想要散去双颊的温度却更加滚烫了,一只清冷的手掌沿着脸颊的弧度捧起她的半张小脸,指尖携着几丝凉意一点一滴地安抚着少女的娇怯。
纵使心如擂鼓,她仍抿住轻颤的唇乖顺地将绯色缠绕的小脸贴着他的掌心。
他的姑娘,其实很容易害羞。
春雨蒙蒙,清明过后秦嬷嬷便开始整理行囊,叶英和叶晖商量之后决定跟随着叶家商行的船一路南下,叶家行商有专走水路的大船,吃住都可以在船上解决,是以秦嬷嬷整理的行李要多齐全有多齐全。
“你们要往雷州方向去,我打听过那里的气候,夏日里暑热最是严重,太阳也格外毒辣,纱衣需得备着,可别嫌热脱了叫外面的日头把你晒成活炭。那儿的蚊虫也毒得很,这是夫人特地去请人做的草药膏子,消肿止痒的效果极好,还有这个驱虫的香囊,记得随身带着。”
秦嬷嬷每放一样东西便跟静姝说一遍,样数多了就叫她拿纸笔记下来,静姝越写越多,看着不由无奈。
“嬷嬷,雷州不太平,二庄主还在托人给商队办通行的批文,等到办下来也要一两个月,现在准备这些太早了点。”
“哪里早了?”秦嬷嬷睨了她一眼,“你也就这几日得闲,等临了出发的时候保准你忙得脚不沾地,到时候哪有时间听我跟你叮嘱。庄主这回出门不带我也不带伺候的侍女,就只有你在身边,我还有一堆事项要交代呢!”
静姝乖乖地记着小册子,江南这几日的天气还有些凉爽,秦嬷嬷便把盛夏的衣服先整理进了箱子,杂七杂八的东西一放,也有满满三大箱。
她之前最远只到过扬州,头一回出这么远的门且一路坐船,秦嬷嬷一整理险些把她的全部家当都打包了。
“这两口箱子是庄主的,这一口是你的。”秦嬷嬷点了点三个花纹不一的箱子,“应季的衣服都放在上面,其他披风什么的压在箱底,庄主的箱子里有三千两银票,你箱子里有一百两碎银,这都是备不时之需的,你自个儿放的记清楚位置别到时候翻找着找不见了。”
秦嬷嬷拉着静姝在房间里交代出行事宜直到酉时三刻还未说完,絮叨的声音忽然一停,嬷嬷起身朝外头的天色张望了一下,“庄主今儿怎么还没回来?我去厨房看看饭菜,现做的菜式放久了可不好。”
瞧着秦嬷嬷风风火火地往厨房去,静姝一看时辰确实也不早了,叶英今日出门被什么事耽搁了吗?
端着一小碗米粒来到庭院中央,枝头乱窜的雀鸟看到她手里的小碗便飞下来,没一会儿一群鸟四散着飞向各处。静姝坐在台阶上剥着稻壳等它们带消息回来,视线也朝侍卫住的屋子望了望。
暗卫除了外派任务的基本都在,应该没有大事。
放下心来的女孩儿低头认真地剥着米粒,纤细的脖颈在夕阳下弯成一道暖黄的弧度,傍晚的风梳理着青黑的长发,滑过少女的脊背在身后铺成半展的折扇。
酉时过半的时候,静姝终于听到落梅居外熟悉的脚步声,她小跑着来到院门,只见杏色锦衣的男子正缓缓朝她走来,肩上还停着两只灰不溜秋的麻雀。
小姑娘跑到门口来接他的场面少见,叶英一顿,迈开步子来到她面前,“没带随行的人,便不知如何给你传信,见它们来寻,就知道让你久等了。”
挥挥手赶走两只胆大包天的雀儿,静姝微微睁大了眼,“三庄主又出什么事了?”
“不是什么大事。”叶英轻轻蹙起眉,又摇头道:“也算得上大事了。”
婚姻大事,当然是大事。
晚膳后静姝才从叶英口中知道叶炜竟然要同柳夕办婚事,她呆了半晌,“那他们之前……”
旧街上的那间院子她也去了不止一回,里外只有一张床,她还以为……
看出了她的惊讶,叶英轻咳一声:“三弟是伤病之身,柳姑娘照顾他的时候一直睡的地铺。”
这……静姝一时有些莫名,撇开这个话题问:“他们打算几时办婚事?”
“你想去?”
摸了摸胸口的麻布,静姝摇摇头,她还戴着孝,去不了的。
“你倒是对他们的事上心。”
静姝一顿,小手规规矩矩地交叠放在膝上,“只是佩服柳姑娘罢了。”
叶炜经脉尽废的这些年脾气变得多差她是知道的,面对这样的叶炜柳夕仍旧毫无怨言地收留他照顾他,甚至不惜和霸刀山庄断了联系,她身上有她敬佩的勇气。
但是这门婚事,会有人同意吗?
“父亲不会同意的,柳家……”叶英放低了声音,“自然也不会。”
叶家和柳家水火不容,怎么可能同意呢?
叶孟秋已经知道此事,派人到他二人面前撂话,若要成亲便彻彻底底断了父子关系,但叶炜并不予以理会,甚至默认了他们父子从此陌路,又把叶孟秋气得不轻。
叶家其余的兄弟又是左右一通安抚,叶英去见了一次叶炜,昔日铁骨铮铮的男儿拉着忐忑不安的少女在他面前跪了下来,“大哥,柳夕对我有救命之恩,如今患难与共,不离不弃,我亦不想负她深情。纵使此举会惹得父亲震怒,我也绝不会改变心意。”
静姝仔细观察着叶英的神色,见他眉宇间多是感慨并无烦忧,甚至于还有一丝释怀,他极少在叶炜的事上露出这样的神情,应该是有了好的发展,“三庄主还有什么好事吗?”
提起了值得开心的事,叶英欣然道:“三弟说会再试一次。”
再试一次?
静姝思考着他的意思,冷不防身边的男人忽然把她捞到怀里,耳边拂过一口长舒的气,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明显上翘的嘴角,像是长久以来的心事得到解脱。
他如此欣喜,她也跟着高兴起来。
“三庄主是想重修剑术吗?”
叶英轻轻嗯声。
果然。
他忽而轻轻叹了一声:“此事还要感谢柳姑娘,若非她一片苦心劝说三弟未必能重拾信心,是以,看到他们二人同心,我并不反对他们的婚事,只希望三弟将来不辜负今日的人和事。”
纵使叶孟秋坚决反对,叶炜和柳夕半个月后仍旧成了亲,叶家所有人都被叶孟秋下了死令不得出门,若不是叶英劝得及时,险些就请出族谱将叶炜的名字从上面划去了。
静姝听着鸟儿从外面传回来的消息,相比于山庄里的轩然大波,旧街上反而静悄悄的,只是挂了几处红绸,冷冷清清,门可罗雀。
她轻叹了一声,转身看向一直站在她背后的少女,“有什么话便说吧,这几日你们都很忙。”
藏在袖中的手指紧紧地捏在一起,安笙的神情有些晦暗,叶晖最后敲定了一位姓张的先生暂代账房的管事,这看上去让她很受打击。
“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出发?”
安笙的语气还想和以前一样轻松,目光竭力遮掩心底的不平静,但静姝知道,从这件事开始到现在,味道已经变得不同了。
原本叶晖让静姝这么小的一个姑娘挑起账房的大梁就是让无数人震惊的事,这种时候怎么可能再叫一个同样没多大岁数的人来替代呢?
叶晖认可静姝,是因为叶英放手而为,且她的确有这样的能力,但是安笙有什么,即便她行事作风越来越和静姝靠拢,却始终成不了另一个静姝。
账房需要的是聪明人,显然,她用了个笨办法,笨到让静姝收起怜悯,疏远了她。
“端阳之后。”
端阳对于雄踞西湖的藏剑山庄来说是个非常重要的节日,他们要等到端阳的祭祀活动结束才能离开,并且赶在中秋之前回来。
“唔,这样啊……那祝你一路顺风。”安笙见她态度冷淡,讪讪一笑,“我先去忙了。”
余光里的少女身形单薄,于偌大的天地间孑然一身,微佝的肩膀扛着挫败和不甘,身后的叹息让她停下脚步。
“安笙,做自己,不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