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瞧着这话均是不解,半晌,静姝才吐出一句话:“若真有人不想我们去其他地方留个字条便好,却将好好的地图毁成这样,未必安的好心。”
无凭无据之言,不可信。
夜深了,寒风掠过寂静的庭院,推着檐下的灯笼前后摇曳,一袭杏黄的衣袍悄然跃至屋顶,月光凉薄,落在男子清贵卓绝的脸上添了几分冷肃。
“动作小些,别吵到她。”
身后领命而去的暗卫脚下一滞,视线朝没有光亮的东厢房一瞥,直觉不太可能。
清冷的视线扫视着夜幕下沉睡的庭院,万籁俱寂的时候一丁点的响动都显得格外突兀,叶英站了一整夜,暗卫陆续回来汇报毫无所获,淡漠的面容不见心情起伏。
寻矿的地图之前是夹在书架里的,书架上书目繁多,只有叶英和静姝知道它放在哪里,而有人却能在他离开的一刻钟内找到地图毁去,又放在显眼的位置留下字条,想来极为熟悉书房里的一切,更是潜伏在暗处时刻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这样的人,必然藏身在落梅居之中,且能叫他们被人监视却毫无所觉,一定是个高手。
叶英所用的石墨加了特制的色料,一旦沾上难以清洗,趁夜,暗卫将所有人的衣服都摸排了一遍,没有发现任何墨渍。
遣退了旁人,叶英在月下沉思良久,天边逐渐泛起灰白,他敛了气息悄悄沿着廊道走了一圈,最后停在静姝房前。
除了她的气息一直飘忽不定,其他人皆有迹可循,但……不可能是她。
这一夜静姝睡得并不安稳,睡前秦嬷嬷还特地在屋里点了一支安神香,结果像是起了反效果。她揉着额角推开房门,淡金色的曙光懒洋洋地洒进四四方方的庭院,朦胧的朝霞印染在男子如杏的襦衫上,颀长的身形亦幻亦真。
眨了眨眼,确信园中的石桌旁坐着人,静姝诧异地上前去,“庄主怎么起得这么早?”
怪事,怎么后院一个人都没有?
叶英听到房门开启的声响,一回头就见小姑娘在他身后狐疑地扫视着周围僻静的院落,轻抿的薄唇不由掀起一个微小的弧度,她可真是机警。
“昨夜睡得可好?”
男人习惯性地摸了摸她脑袋,脸颊触及冰凉的衣料,温度足以让睡意惺忪的人清醒,静姝连忙拉住了他的衣袖,果然,整个袖子都是冷冰冰的。
“庄主没睡么?”
看着那双乌亮的眼眸明晃晃的满是不赞同,叶英眉色微缓,抽手后退了一步,“我身上露气重,你先去前头叫嬷嬷她们准备早膳吧。”
知道的是点了安神香,不知道的还以为点了迷烟呢。
听着小姑娘嘀嘀咕咕似有牢骚,叶英在她身后微微一笑,继而收拢神色凝视着这座他住了二十年的庭院。
守株待兔并不是办法,好在对方并无恶意,否则所有人都将陷入危险之中,终归是他实力不足,发现不了端倪。
叶英闭目敛神,内力运转一周后徐徐呼出一口浊气,瓶颈依旧,这两年他耽搁的时间有些久了。
呼吸微微一顿,他侧身回眸,果不其然看到小姑娘去而复返,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杯站在后面,明媚的眼眸触及他的视线便弯成浅浅一泓清泉。
莫说那无名人士了,连小姑娘在哪儿他都察觉不出来了。
眼底浮过一丝懊恼,他上前端起茶盏,“嬷嬷呢?”
“早膳是鸡丝粥,嬷嬷五更天起的,厨房里还在熬着呢,”纤密的睫羽轻抬,远方的晨雾还未散去,静姝小声地问道:“你一宿没睡要不先去歇会儿?”
垂落的眸光凝视着杯中热气氤氲的茶水,叶英摇摇头,“不了。”
察觉到他的心情并不美好,静姝将托盘搁到桌上挨近他身边,“毁图的小贼没捉到么?”
“嗯。”
“下次叫我一起,这样的人捉到后绝不能轻饶。”静姝一想到被涂抹得不成样子的地图就一阵肉疼,一双拳头攥得紧紧的。
寻矿地图被毁事小,有人能进出落梅居如无人之境才是大事,叶英的眉色不见松缓,并没有接小姑娘的话。气氛沉寂许久,直到院子里响过几声叽喳的鸣啼他才恍然回神,低头看见乌溜溜的脑袋半耷拉着,葱白的十指相互较着劲,交缠着绞成一团。
杏黄的袖袍将纤细的少女拢进怀里,黑亮的眸子眨了眨,刚想抬头脑后便覆了温厚的手掌,耳畔落下男子低沉的叹息。静姝渐渐抿起唇,她怎么觉得叶英不是在为这件事烦心。
他有其他心事。
静姝起得早,这天到账房的时间也早,身穿直裰的少女抱着账本转身一见顿时慌了手脚,手里的册子稀里哗啦散落一地。
“抱歉,我……”
静姝弯腰捡起掉在脚边的账本,一看标记全是她亲自摘注的,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手忙脚乱的安笙,后者脸颊烧红,局促地将七零八落的账册理成一摞。
“我……想借你之前记下的看看,以前刘管事在的时候就常夸……”
静姝翻开内页看了看,只是些日常出账的记录,算不上重要,“看过便按日子放回去。”
安笙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那双乌黑的眸子清晰地印出她不自在的神色,她连忙低下头,
“嗯……嗯。”
说不出的滋味在心头萦绕,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叶晖曾经跟她说的话。迈步离开正屋,静姝在自己的隔间里沉默了一会儿,伸手叩了叩墙壁。
知道无论怎样都躲不开静姝后暗卫们全都放弃了,这会儿忽然响起叩墙声使得外面的暗卫一愣,直到声音再次响起他才不确定地出声道:“姑娘有事?”
“你们有多余的人手么,这几天帮我盯一下安笙,还有她过手的账册。”静姝的声音也带了几分犹豫,又道:“若没有人手便算了。”
她不是不可以叫那一窝麻雀来,只是它们不识字,未必认得那些账册,处理起来要困难许多。
暗卫回了句稍等,气息忽得飘远,像是去和同伴说话,没过一会儿就回来了,还带回了一个让静姝意外的消息。
“二庄主已经吩咐人盯着了。”
静姝放下心来,在恢复静默的房间里忽然感到一阵无力,如果没有问题叶晖是不会派人盯着她的。
安笙,做了什么呢?
叶晖今日有应酬,申时才从外面回来,留下的亲信禀报了一桩桩一件件事务,到最后忽得顿了顿,道:“大庄主身边的静姝姑娘刚来,在等您。”
静姝?
满头的酒意清醒了一半,叶晖揉揉眉心,“我先去换身衣服,你们叫人伺候着。”
静姝在前厅里等了一刻钟,双手交叠放在腿上,沉静的眸光盯着地上的绣筵,一道颀长的影子忽然出现,她立刻起身规规矩矩地行礼,“见过二庄主。”
“今儿什么风把你吹来了?”叶晖的眉眼与叶英有三分相像,眯眼一笑便将这三分笑没了影,圆滑又滴水不漏。
“我来……是想问问安笙。”
静姝口中吐出的名字让叶晖的眉毛轻轻挑了挑,他挥退左右,在首位坐下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她不是你手下的人么,怎么问起我来了?”
抿了抿嘴,小姑娘低下头,“二庄主莫要同我绕弯子了,静姝不及您阅历丰富,若不是庄主和您明里暗里护着,早就被啃得连渣子都不剩了。”
叶晖笑呵呵地摆摆手,“哪有这么夸张,叶家又不是吃人的地方。”
“午膳之前我查了这几日的账,安笙做的账目和我有七分像。”静姝暗暗捏紧了指尖,“字迹也是。”
“可有出错?”
“没有。”
叶晖不轻不重地哦了一声,“你留个心眼是好的,她想往上爬,也并非不对。且不提过一阵子你要跟大哥出门,日子再往后看你也是要从账房这块脱出来的,有人能顶你的缺又对你没有二心,是好事。”
没有二心吗?
静姝想起那些似曾相识的笔迹,总觉得有股不舒服的感觉在身上游走。
“这个叫安笙的,胆子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我原想着从另外两个提进来的人里面挑一人暂代先过了这阵子再说,旁的人还没说什么,她竟来毛遂自荐。”叶晖别有深意地看了眼静姝,“说是你的熟识。”
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更加强烈了,静姝轻轻拧起眉,“她还说了什么吗?”
“说她会努力,做到跟你一样。”
要跟她一样,所以要成为“她”。
“有些人天生便善于模仿,你瞧她代替了她哥哥的身份那么多年也没人发现端倪,可见是有些底子的。这样的人,你不知道她真正的模样是什么,知道她是否包藏祸心就可以了。”
静姝不语,也许她从来都不知道安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那个胆小怕事动辄流泪的伪少年真的是安笙吗?
往常神采奕奕的小姑娘今日有点蔫,晚膳前不曾留意,晚膳之后叶英便看出来了,巴掌大的小脸贴着掌心,坐着他对面的少女一手托腮,心神已不知飘离到了何处,只余轻皱的眉心和眼底一丝忧愁。
颊边的软肉被人轻轻一捏,静姝蓦地回神,迎着对方清润的视线眨了眨眼,连忙坐正了身子继续研墨。
叶英将墨笔搁到一旁,缓声问道:“怎么闷闷不乐的?”
眸色微顿,静姝收回手,答话的语调不免颓丧,“只是忽然明白了人心难测的道理。”
她初到账房的时候,本以为刘管事是个和善的人,却不想后来为了一个管事的位置竟要对自己下黑手;
她初识安笙的时候,本以为这只是个胆小怯懦的少年,却不想在利益的驱使下她也能一步一步变成另外一个自己;
还有叶晖,纵然面对她的时候总是笑眯眯的,背地里却有狠绝的一面。
再有……
“我其实也不明白庄主有些时候在想什么。”不等叶英发话,静姝便自顾自地下了结论,“也许是因为我还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