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笙红着眼把头埋得低低的,攥紧了指尖一声不吭,一碗白净的米饭忽然递到她面前,瓷白如玉的手指捏着木筷,静姝不咸不淡地说道:“如果你最后能在账房留下来,你娘的事情自会有人去处理,日后也能堂堂正正恢复女儿身。”
这话是叶晖说的,静姝当初得知安家的事时同样震惊,在她心生怜悯的时候叶晖却道能帮到安笙的人没有别人只有她自己,若是她立不起来只会永远都是个假男儿,叶家改变不了她的人生。
“真的?”
静姝看着安笙眼底忽然迸射出来的光,心里也有点不是滋味,当时她追问叶晖若是安笙最后不能留下怎么办,叶晖意味深长地看着她,轻道叶家不用无用之人。
“真的。”
安笙咬紧了嘴唇,用力地点了点头,“好。”
饭菜丰盛,静姝拨了一半的饭给安笙,自己吃了个半饱,秦嬷嬷第一次知道安笙父母的真实情况,在旁和安笙仔细地问了问家里的境况,得知安笙她娘人后对她动辄打骂,掀开衣袖就能看到女孩子白嫩嫩的手臂上到处暗红发黑的针眼,不由气极。
“这安家娘子在针线房里人缘极好,绣工也是一等一的,没想到那么随和的人背后竟这么虐待女儿,真是……”静姝送秦嬷嬷走的时候后者仍是不敢相信,她拎着空了的食盒在静姝面前走了走,一跺脚,“不行,这事我去夫人面前禀一禀,怎么能放任不管呢!”
静姝连忙拉住秦嬷嬷的手,“嬷嬷,这事二庄主有交代,会另作安排,您别掺和了。”
“真是个可怜孩子。”一听叶晖有吩咐,秦嬷嬷只能作罢,她长叹一声,拍了拍静姝的肩膀,“我瞧那孩子刚才活像多久没吃饭似的,往后我让人送膳的时候多送一些,这阵子你多多照顾她一些。”
安笙娘克扣她的一日三餐导致了她那干瘪的身子,混在男孩堆里没人认得出来,落梅居送给静姝的午膳,安笙险些没把菜碟子整个给吞了,狼吞虎咽地完全没看出来是个女孩子。
静姝自然应是,送走秦嬷嬷刚好看到刘管事沉着脸回来,后头跟着讪笑的刘顺,她眉头轻轻挑了挑,没说什么,只是转身回了账房。
接下去的几日安笙格外努力,她的资质在四个学徒里只能算一般,远不能和刘顺那般从小就耳濡目染的人比,且她性子懦弱,出了错便被刘管事挑软柿子捏。
而这刘管事的脾气也愈发难测起来,对着静姝格外热络,遇上有几次来送饭的秦嬷嬷更是毕恭毕敬满脸讨好,一转身对着其他几个小的便活像旁人欠了他几千两银子似的。
静姝无视刘顺数次欲言又止的表情,叫上安笙一起用午膳,刘顺休息日送的簪子第二日她就还给他了,刘顺起初还不肯收,静姝碍于账房里还有别人也没说别的,当天刘家父子归家以后,看到饭桌上的布包脸色都有些僵硬。
其余几个学徒看着安笙忽然和静姝走得那么近有些眼红,小心试探着上来套近乎,安笙拘谨地看了看静姝,不知该作何表态。明明安笙比静姝还要大上几个月,面对她的时候却有种默认的服从。
“账房不能开火,回头我会请示庄主能否让就近的小厨房安排。”账房里存着账册,半点火星都沾不得,因此在账房干活的人大多回家吃饭,吃完再赶回来,像静姝这样日日有人专门送饭来的着实令人羡慕,更不提这伙食的档次寻常人拍马也赶不及。
公家能安排一顿午膳自然最好,还能给家里省一顿饭钱,静姝的话很得民心,几个学徒有时候也会拿着账册小心翼翼地向静姝请教问题,发现这个小姑娘其实并不难相处后才渐渐放开胆子,有时候把刘管事父子都挤到一边,后者的脸色别提多难看了。
刘管事的脸色有些挂不住,明明他在账房里干了二十多年,新庄主上位才半年多的时间他的地位就岌岌可危了起来,甚至连个十六岁的小姑娘他都得赔着笑脸阿谀奉承。
刘家的饭桌上愁云惨淡,刘管事不知道叹了第几次气,刘顺捏了捏手指,抿紧了嘴不敢说话。
“二庄主那边的路子还是不通吗?”刘家媳妇看着丈夫愁着脸的模样声音不由放柔了不少。
“别提了,二庄主身边的小厮前前后后换了好几拨,想找人帮我说说话都没有。”刘管事的眉头皱成一团,叶晖这人端着油盐不进的架子,底下的人心思但凡活络一些都被压得死死的,他托的人没几天就消失在庄子里了。
“这……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刘管事忿忿地摔了筷子,“这二庄主铁了心想把我换掉,他不松口还能有什么办法!”
账房的职务说轻不轻,绝对不是个能一下子就换掉的位置,可偏偏半路杀出个静姝,小姑娘年纪不大又是叶英的心腹,叶晖瞅着时机上来就对着他动刀子,完全不担心会出什么乱子。
刘管事想起静姝就郁闷得吐血,他在账房做了这么多年的活,也是头一次见到个脑子这么灵光的,连自己的儿子都比不上。想到这里,他不由抬头瞪向正在装哑巴的儿子,“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让你去和那姑娘亲近一些,没几天功夫就被那个安盛比下去了!”
刘顺嘴角发苦,唇缝抿得死死的,垂着头直盯着碗里的米饭。
刘家媳妇心疼儿子,连忙哄劝了丈夫几句,随后又向儿子问道:“你最近可有和那位姑娘说过话不曾?”
刘顺不曾开口,倒是刘管事嗤笑一声。
刘家媳妇见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皱着眉思索片刻,“我听闻那姑娘格外孝顺,每月都会上山去祭拜她娘,到时你想办法陪她一起去,一路上让人家对你多些好感。”
顾心兰的忌日在藏剑山庄不是秘密,毕竟不是谁都能有这个殊荣让叶家出面置办丧事的。
到了每月祭拜的日子,静姝特地回了落梅居用午膳,叶英不在,但一早就让秦嬷嬷给她准备好祭品,她提着小篮离开院门,没几步就遇到了等在转角的刘顺,秀眉下意识地蹙了蹙。
还在门口看她走远的秦嬷嬷见她忽然停下,便上前来看,一见是刘顺心里难免多了几分猜想,脸上却笑眯眯地问:“庄主不在,是有什么事吗?”
“我……”给他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来找叶英,就是他爹也未必敢。
秦嬷嬷推了推静姝的肩膀,“你只请了一个时辰的假,快些去吧,莫耽搁了。”
静姝暗暗松了口气,连忙点了头迈步就走。
“哎……”
秦嬷嬷手快地拉住那想追上去的小伙子,和蔼可亲地说道:“静姝要上山去祭拜心兰,有什么事跟我说也是一样的。”
就这一句话的功夫,静姝的影子早就没了,刘顺眼睁睁地看着她像插上翅膀似的走得飞快,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没说出口,对着笑眯眯的秦嬷嬷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后背发凉,暗暗打了个哆嗦。
有秦嬷嬷打岔,刘顺没办成事,回去之后自然挨了顿骂。
这天静姝下了工回来,秦嬷嬷直接拉着她进了房间,“那刘家孩子对你有心思,你知道不?”
静姝抿起嘴,在秦嬷嬷的注视下点点头。
“那你呢?”
静姝连忙摇头。
秦嬷嬷一打知道这个事就暗暗观察过了,那刘顺瞧着老实巴交却是个拿不出手的,怎及得上叶英的一根头发丝。她揽过静姝细细说道:“庄主或许知道这个事,但不晓得是什么态度,你切记离旁人远些,免得庄主给你点了鸳鸯谱,他前阵子还跟我提过要让我帮你留意适龄的男子哩!”
静姝心道叶英早就同她说过要离刘顺远些,秦嬷嬷的担心多余了,可一听叶英又想把她许出去的话,不免沮丧。
见静姝耷拉了脑袋,秦嬷嬷以为她是担心上了,便安抚似的摸了摸她的头发,“倒也不用太过担心,庄主总是会顾及你的意思,若真提起了你拒绝就是。”
一老一小在房间里说话直到叶英回来,秦嬷嬷连忙去张罗晚膳,静姝发了会儿呆,起身悄悄来到书房外支起耳朵,听见暗卫在里面同叶英禀报事务便移开注意望着庭前落尽的海棠出神。
过了一会儿暗卫离开,叶英在里面叫了她一声,檐下的人儿却一动不动地站着,屋内的人只好迈步走了出来。见小姑娘还是直勾勾地盯着树梢发呆,叶英心中不免好笑,屈指在她的后脑轻轻弹了一记。
脑袋一歪,巴掌大的小脸仰起看见身旁站着的人,脚步顿时后退,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后脑,小小地叫了声庄主。
叶英微微勾起唇,“今日好好祭拜过了?”
小姑娘乖乖嗯声,再抬头的时候双眸亮着微光,忽闪忽闪,明灭如星。
叶英一时怔愣,声音柔和了起来,“有话要说?”
“嗯……”静姝咬咬唇,瞅瞅一时半会儿没人走动的院子,鼓足勇气道:“庄主,您能不能答应我不给我安排婚事了?”
顾心兰不在,她的婚事全由叶英做主。
俊眉轻挑,叶英的视线不由带上了深意,“此事……日后再说。”
总是日后日后的,一听就是他不歇这心思,静姝瞪了瞪眼,“我说了我以后不嫁的。”
宽厚的手掌覆在她的额顶压了压,叶英语重心长地说:“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定,万一……”
日后她遇到喜欢的人了呢?
叶英渐渐收了脸上的暖色,没再往下说,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誓言太重,远不是她这般小的年纪能够承受的。
晚间的时候秦嬷嬷见静姝恹恹地坐在旁边做着针线,针脚错了几处也视若无睹,“晚膳的时候去见过庄主了?”
“嗯……”
“庄主怎么说?”
静姝垂着头,“他总想着把我嫁出去。”
“嬷嬷的担心也是有道理的,不过你确实要仔细想想,若是庄主铁了心不留你在身边该怎么办。”秦嬷嬷叹了口气,“人这一辈子是很长的,遇见你喜欢的人不容易,遇见喜欢你的人也不容易,还是要且行且惜的。”
“嬷嬷不必劝我。”静姝咬紧了唇,“我从一开始就没奢望过庄主会喜欢我。”
秦嬷嬷见静姝红了眼圈,便放下手里的针线拍着她的肩安慰,心道顾心兰往日确实粗心,连自己女儿对叶英怀着心思也不知道,喜欢谁不好,偏偏喜欢那么个清心寡欲的主子,真真叫人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