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倓昏昏沉沉地睡了很久,或许真是龙的那番折腾起了作用,他睡得比以往都要踏实,醒来的时候甚至恍惚到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感受到有双手拿着浸湿的汗巾在他身上擦。
“你干什么,李复?”
李倓猛地睁开眼,一巴掌拍过去,竟正不偏不倚打在身边那人脸上,那人猝不及防,偏过头去,等李倓看清了他的脸,呆住了。
不是李复,而是一个和自己差不多年岁的青年。
李倓那巴掌力气不小,青年脸上立刻浮出一个红印,他脾气倒是好,也没气恼,回过神只是放下手里的汗巾,温和地看向李倓,“你醒了,龙已经走了。”
“……抱歉。”
李倓无意对一个陌生人出手,但那个掌印实在太过显眼,仿佛在不停提醒他自己刚犯下什么蠢事,李倓尴尬极了,顺着青年的话转移了话题,这才留意起自己所在之处。
“这是什么地方?”
宽敞的房间只有寥寥几件家具,看起来空空荡荡,光线柔和又明亮,在重重纱帘的遮挡下显得有种迷离的梦幻,不隆重,但处处都彰显着贵气,连李倓坐着的床榻都显得精致异常。
“在这里我们称呼它为定海宫,不过外面的海族们还有一种叫法,就叫龙宫。”青年答。
“还在海里?”李倓惊诧,“居然还能自如呼吸的吗?”
青年眨了眨眼,似是对他这无知天真的模样感到无奈,却又好脾气地给他解释:“原本是不能的,只是龙执掌的区域有一层特殊的结界,寻常人类穿不过这道结界,也看不见结界内的景象,只有被龙带进来的人才能在这里活下去。”
“这么说是龙把我带回来的,那龙呢?”李倓又问。
回想起龙对待自己的暴劣行迹,李倓不自觉抖了抖,青年见状,抿了抿唇,十分自责的样子,仿佛是由于他看护不周才致使那些行径发生一般,安抚他道:“别害怕,这段时间有些事情,龙暂时不会回来,我叫李俶,你呢?”
李倓松了口气,“我是李倓,你也是被献给龙的祭品?”
“李倓……”李俶念了一遍他的名字,含糊地回答了李倓的问题,“算是吧,刚才听你叫了个名字,李复?是吗?他是你什么人?”
李倓原本以为这事已经过去,没想到李俶又提起来,这怪尴尬的,他抓了抓脸颊,视线游移,“……算是我的义兄。”
“你们……关系很好?”李俶对这事很在意似的,目光探究地落在李倓脸上,“他对你很重要吗?”
一说起这事,李倓便想起李复给自己下药后离开的那个眼神,村子里的人都惧怕他,最亲近之人本就只有养父李守礼和李复,李复又与他一同长大,关系自然是不一般的,但经此一事,李复的选择再明白不过。
“不是很重要的人。”李倓不想再提,于是岔开话题,“龙什么时候会回来?”
李俶听了这个答案,心情似乎变得好了一些,眉毛放松下来,“他的天劫就在这几日,你没看外面狂风暴雨,恐怕要等过了天劫才会回来。”
“天劫?”李倓惊诧地睁大眼睛,“龙也有天劫?”
“是啊,要不是昨天你们吵醒了他,说不定这会他还在闭关,”李俶倒是不担心在他身上浪费口舌,“天劫是龙族的大事,况且这次天劫已经是他经历的第三次天劫,九死一生,若是成了,神功大成,若是不成,那便连条命都不剩了。”
“这样……”李倓若有所思,忽然抬起头看向李俶,“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李俶面无异色,“定海宫有处藏书阁,保存着记载龙族一脉的典籍,我无事可做,翻看典籍时发现的。”
这算是个可信的说法,李倓的疑心稍放下些,问:“被送进来的其他人呢?她们还活着吗?”
“其他人?”李俶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你指的是之前被送过来的那些新娘吗?”
“对,她们在哪?”李倓急切地问。
“她们都在别的院子里住着呢。”
原来都好好活着呢,李倓松了一口气,作势从床上爬起来,“在哪里?我要去看看她们。”
李俶忙把他按下,“你不要急,在这里的时间有的是,想见随时都能去见,只是你现在身上还有伤,暂且把伤养好再说。”
这不动不要紧,一动起来李倓才发觉浑身上下酸痛地要命,手腕上被勒得出了很深一道印记,触目惊心,但此刻本来被磨得胀痛的地方冰冰凉凉,像是已经涂了药。
饶是如此,李倓仍执意要去,他不依不饶,李俶也拿他没办法,只得妥协。
这还是李倓头一次以清醒的状态在水下行动,极为不习惯,好歹能够呼吸,已经解决了最大的问题,看身边李俶来去自如的样子,李倓暗暗学着,不多时便适应了。
从李倓醒过来的宫殿出去,绕了一个弯,没走出多远,李俶顿住步,指了指不远处的几间厢房,“就在那边,你身上的伤还没好,不要停留太久,我就不过去了。”
如此也好,李倓谢过李俶,独自一人到了那几间厢房门前,站定了又觉得唐突,犹豫许久也未抬手叩门。他本来与那些姑娘们也没说过几句话,唯有沁娘与他还算熟悉。
沁娘是李守礼的族亲,被选作祭品那年刚刚及笄,如今已经过去多年,李倓刚被捡回去时受她照拂,他不在意村子里其他人的生死,唯独在沁娘被献祭时大闹了一场。
结果事与愿违,那次李倓被关了整整三天,直到沁娘被抛下海才被放出来。
李倓仍在踌躇,却听身后叫了一声他的名字。
“……倓儿?”
久违的熟悉语调,李倓没忍住,眼眶酸胀起来,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转过身去。一别经年,沁娘身形柳枝似地抽长了,窈窕明媚,依旧是往昔的模样,看起来并未在这海底世界吃了苦头,她手里捧着几捆流光溢彩的丝,应是极珍贵的,只是见了李倓就什么都顾不上了,华美的丝线扑簌簌落了一地,李倓还没反应过来,熟悉的体温已经将他包围。
“真的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家里还好吗?……”
沁娘抱着李倓念叨了一长串,李倓快要跟不上她,又插不进话,只虚虚揽着沁娘的背拍了拍安抚她。等到沁娘情绪平复了些,忽然意识到什么,从李倓肩上抬起头来,眼睫轻颤,“怎么连你也……”
“沁姐,”李倓打断她的错愕,“你们在这里还好吗?”
沁娘叹了口气,“倒也没什么不好,吃穿是不愁的,只是这年复一年,不知究竟什么时候才是头……”
“你见过那龙吗?”李倓又问。
沁娘点头,随即又摇头,“那龙来去行踪不定,神秘得很,只在把我带回来的时候露过面,余下时间都是住在这定海宫里的人与我们接触。”
看来李俶没有骗他。
李倓心里大概有了个估算,继而向沁娘承诺,“我会想办法带你们回去。”
“回去?”大抵是被困在这深海中太久,早已对此不抱希望,沁娘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要怎么回去?”
李倓心中倒是有了些谋划,他还不打算告诉沁娘,“总会有办法的,大不了我去和那龙搏一搏。”
沁娘一惊,忙劝阻道:“凡人之力岂能与那修习千年的神物抗衡,休要胡闹。”
李倓冷哼一声,“为祸世间,就算是神物也不应如此。”
沁娘蹙了蹙眉,嘴唇轻启还要劝阻李倓,李倓抢在她前面向她告辞,“我不能多留,等到有机会我一定会来接你们回去,静候佳音吧。”
还是这样任性。
与沁娘道了别,李倓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李俶还站在原地等着,没有看向李倓,而是欣赏路边那从红艳艳的珊瑚,长身玉立,衣袂随海浪飘飞,像养在海里的一块玉,如若在人间常世,定当是养尊处优的王公贵族,大抵还要往那王位争上一争,然而在这海底龙宫,龙才是主宰,人类如蝼蚁般弱小,不堪一击。
忽而金光一闪,李倓被晃了眼,定睛一看,那金光似乎是从李俶脸上发出来的,不过指甲大小,而形状,像是片鳞。
李倓一怔,揉了揉眼再看去,又什么都没有了,李俶已经向他看过来,“这么快?还以为你们要再多说些话。”
他朝李倓走过来,李倓几乎立刻就想后退,硬生生忍住了,李俶已经到了他跟前,海水给毒辣的日头笼上一层鲛纱,阳光变得柔和,在李俶脸上落下一道幽兰的阴影,他看着李倓,嘴角漾起柔和的弧度,面上光洁如琢,好似方才那一眼是李倓的幻觉。
“可安心了?”
李倓点点头,若无其事地向他道谢,李俶不以为意,“又不是什么大事,往后有大小事只管来问我,我定知无不言。”
李倓也不客气,“我想带她们离开,可有办法?”
李俶认真想了想,“只怕是难,想回去就避不开上头那层结界,那结界是龙的修为所化,要是没有修行过的凡人去碰,莫说小伤,粉身碎骨也是可能的。”
“那如果龙死了呢?”李倓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