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李十七所料,江刑听完并没作声,复杂的情绪在他脸上过了个遍,最后他罕见地用悲痛的口吻问李十七:“怎么偏偏就是我们走了以后呢?”
即便江刑没说,李十七也大概能料想到他在想什么,如果是江刑在,应九那孩子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他大抵是希望借着这个借口再见陆辞望一次,至于是为了什么,这并不重要。
李十七安慰他,“你……你也别太介怀,人各有命,咱们每年牺牲的兄弟不计其数,应九他这样的也算是,死得其所。”
“我知道,”江刑像是在努力说服自己,又重复了一遍,“我知道。”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十七娘,我觉得我不太对,我知道要求一个□□开一面太荒唐,但一个人怎么能这般无情?”
“也许……正是因为无情,才能做得了杀手。”李十七试图站在对方的角度思考。
“可他看起来那么痛苦,从第一眼我就觉得他很痛苦,他或许是对的,认识不认识又能如何,今天他能杀了应九,即便是我想必他也能下得了手,何况我和他又有什么相干?”江刑只觉得心烦意乱,一腔愤懑到了极点,掩住脸止不住地叹气。
痛苦?
这是用来形容陆辞望的?
李十七实在没办法把那个把杀人当成玩乐的陆辞望与这两个字联系到一起,她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这根源在哪里,她甚至有些可怜江刑了。
“那照你这样讲,你们这不就是……”李十七没继续说完。
江刑倒是没忌讳,“我是真心想与他结交的,谁知他快活完了就弃我如敝屣,早知道那天在酒肆我就应该戳瞎这双眼,叫它乱看。”
“等等,”李十七敏锐地捕捉到关键词,“你在哪见到的陆辞望?”
“酒肆啊,咱们几个一起回长安那天。”江刑还没察觉有哪里不对,像个弃妇一样委屈地抓着李十七的袖子喋喋不休。
李十七打断他,“你……确定和你睡过的,是陆辞望?”
“当然,我叫他,他是应过——”江刑话没说完,想到什么,瞬间变了脸色。
李十七看着江刑失色的脸,再给他来上重重一击,“陆辞望不会去酒肆,会去酒肆的,是他的双胞弟弟,陆织罪。”
“所、所以……”江刑的舌头有些打结,难以置信地问:“那个冷面无情的,是陆织罪?”
李十七简直哭笑不得,“敢情你压根不知道人家是谁啊?”
江刑的脸更绿了。
双胞胎。
他怎么从来没想到过这个可能性,亏他疑神疑鬼地在这猜想陆辞望是不是有什么癔症,合着到头来想象力太丰富的是他自己。
李十七很不仗义地继续往他心窝里捅刀子,“难怪他跟你不熟。”
林峙和顾斫影在驿站门口等候多时,还不见江刑和李十七出来,林峙正要回去找,就见江刑铁青着一张脸走出来,李十七跟在他身后,倒是神态自若。
“老大这是咋了?”林峙不敢触江刑的霉头,凑过去压低声问李十七。
“没什么,大概是情场失意吧。”李十七云淡风轻。
“哈?!”林峙大惊小怪,“我靠,老大什么时候留的情啊!”
林峙正准备去跟顾斫影八卦,刚一转头,正对上身后江刑阴沉的脸,瞬间吓得浑身汗毛直立,“老、老大……你、你……天涯何处无芳草啊,何必执着呢?”
江刑沉着脸半天没说话,最后叹口气,“走了,继续赶路。”
四人骑上马背,江刑走在最前面,林峙在后面边打量江刑的背影,边试图向李十七套出些始末,当然什么都没得到,顾斫影也想听,央求李十七多少讲讲,三个人在后面绊起嘴来,闹出不小的动静。
江刑应该是听到了,但他好像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既没有阻止他们,也没有表现出不悦。
其实让他说服自己完全忘却陆织罪似乎并不困难,他与陆织罪充其量也就是一段露水情缘,离开了长安,天地广阔,他们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尚未可知,况且他的生命里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叛乱还未平定,凌雪阁需要他,朝廷也需要他。
唯独陆织罪不需要他。
说来可笑,连江刑自己都觉得荒谬,不过寥寥数面,甚至连名字都是错的,怎么就让他如此上心?
罢了,罢了。
一行人行至西南腹地,江刑瞅见路边的路牌,向余下三人道:“我去眠螽那看看,你们先回去。”
三人早知道他有这个打算,并没有劝阻,江刑向他们道了别,独自策马往五毒教的方向而去。
眠螽是位五毒弟子,与江刑相识已久,这交情几乎要从江刑刚来驻地之初讲起,那个时候眠螽的师父就已经不在了,眠螽独自住在师父留下的小院,靠给附近村民治病为生,后来江刑才知道,眠螽自己也身染顽疾,因此江刑有空的时候经常去探望他,偶尔也会帮他进山里采采药,一来二去熟得像亲兄弟一样。
江刑在眠螽的小院门前下了马,牵到后面马厩里拴好,去叩院门。
敲了许久也没听里面有人回应,江刑踩着篱笆翻进去,院子里没有人,江刑推开厨房门,地上的灰尘扑簌簌地飞起来灶台上灰也落了厚厚一层,看上去主人离家已经有一段时间。
江刑估算了下时间,猜测眠螽是去了遗迹废墟采药,那地方他也去过,给他留下了不少难堪的回忆。
或许再过两天眠螽就该回来了,江刑这么想着,拿起角落的扫帚和抹布,大致清理过灰尘,在小院里歇了下来。江刑猜得没错,第二天傍晚,他正准备做饭,便听见由远及近的马蹄声从院子外传来。
江刑推开院门,“眠螽,你回——”
他的话被院门前另一张男人的脸打断了。江刑下意识地脱口而出:“你是谁?”
“江刑?你回来了?”眠螽的声音从男人身后响起,男人闻言侧过身让出视线,江刑这才看见有些狼狈的眠螽。江刑与眠螽相处这么多年,自然知道他没有什么朋友,这男人和眠螽同样灰头土脸的样子,显然是一起经历了什么。
三人一起进了院子,眠螽丢下随身包裹进了厨房,只剩下江刑和眠螽带回来的男人大眼瞪小眼。
这人并不简单,从见到江刑开始就在打量他,此刻江刑已经换下凌雪的制服,穿得朴素,普通人一眼看上去发现不了什么,江刑装作没注意到的样子,同样不动声色地打量对方。
深蓝色的衣摆,别在腰间的千机匣,口袋里的东西有些重量,看形状大概是暗器。
唐门的人。
眠螽什么时候招惹上这样的人,还把人带回家?
两人的目光难免相接,江刑对这人没什么敌意,但无奈男人的目光很是不善,即便热情如江刑,也不会在这种情况下主动搭话。
幸好眠螽拎着热水回来,江刑接过来,先给男人倒上一杯。
男人看了他一眼,没接。
呦,这是……
江刑没在意,和眠螽说起近日来一些无关紧要的趣事,男人一言不发地坐在一旁,视线却始终在眠螽身上,那眼神……如果说这两个人之间什么都没发生,江刑第一个不相信。
聊了一会儿,眠螽说要去做饭,江刑主动提出帮忙,男人也“噌”地站起来,显然是把江刑视为眼中钉。
实在有趣。
三人进了院子,江刑故意要抢活干,果不其然遭到了男人的针对,最后还是在眠螽的调解下,各自分工。被称作唐迟的男人摘掉了护腕,露出一节伤痕累累的小臂,江刑注意到那些伤疤,眯了眯眼。
难怪他第一面就觉得这个人眼熟,他们见过的,只是看起来对方并没有认出他来。
“听眠螽说,你叫唐……”江刑主动搭话。
唐迟瞥他一眼,停下来喘口气,手扶在斧子上,抬起右胳膊擦去头上的汗。
“叫我唐迟就行。”
江刑勾了下嘴角,用一种笃定又了然的语气说:“你是唐门的人吧?”
唐迟定定地看了他两眼,“是。”
江刑装作惊讶的样子,恍然道:“我想起来了,我见过你。”
唐迟蹙着眉没搭话,眼中的怀疑更深,江刑便提醒他,“前年六月,长安茶馆。”
唐迟眯了眯眼,似乎是回想到当时的情况,但仍没认出江刑。
江刑只好继续提醒他,“凌雪阁。”
唐迟这才了然地张了张嘴,开口第一句却不是寒暄,“你和眠螽是怎么认识的?”
江刑差点要翻个白眼,这人真是油盐不进,他倒是不介意费些口舌,解释了一通,也不知道唐迟究竟听没听进去,他只是继续挥起斧子劈柴,脸色倒是没那么难看了。
眠螽端着碗从厨房出来,三人坐上饭桌,唐迟一屁股坐在眠螽旁边,生怕江刑凑上去似的。
真是小心眼的男人,江刑在心里腹诽。
那边唐迟和眠螽柔情蜜意,江刑在一旁看着就有些受不了了,一顿饭吃得他异常憋屈,吃过了饭,江刑推脱说还有事情,趁早溜了。眠螽和唐迟都没多留他,江刑走出院门,有些唏嘘。
看得出来,即便唐迟这么针对他,但也是真的在意眠螽。孑然无依地活着这么多年,眠螽终于不再孤单了,他可以放下心了。
鬼使神差地,在这个瞬间,江刑想到陆织罪的眼睛。
那双眼睛总是淡漠地看着他,一如天上那一轮明月,遥远疏离,你不会在那双眼睛里感受到丁点温情,可银亮的清晖悄无声息地洒在身上,总是无法不在意。
离开眠螽小院的这天晚上,江刑做了一个决定,如果这辈子还有机会回到长安,他就去找陆织罪赔礼道歉。
圆月高悬于顶,江刑骑着马徐徐前行,猝然发出一声嗤笑。
或许在那之前他二人就已经相隔黄泉,他到底在想什么?
他到底在想什么?
两个多月后的某天清晨,李十七像往常一样打开新收到的密函,里面没有多余内容,只有一行字——
即日召南诏分部弟子江刑返回长安,听候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