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顷,林峙从后面追过来,见江刑独自从树上跳下,问:“人呢?老大,你怎么样?”
“小伤,”江刑低头看了眼冒血的掌心,“让他给跑了。”
“连老大你都抓不住,这人真是……啧啧啧……”林峙遗憾道。
江刑默了默,从身上扯了块布包住手掌的伤口,“回去跟韦大人交代一下。”
二人回到路边,顾斫影点了个火把,马车周围看起来没有那么昏暗了,只是这样一来地上大片血迹清晰可见,着实骇人。
车夫早已被吓得面如土色,李十七正在安抚他,车夫哪见过这场面,半天也没缓过神来,蹲在地上不住发抖。
江刑让顾斫影和林峙去简单清理下现场,自己则身至马车前,在门前轻叩三下。
“韦大人可还安好?”
“无碍,”中年男人低沉的嗓音传了出来,沉稳镇定,仿若刚才的骚动只是一场无足轻重的争执,如此临危不乱,倒也真让人折服。
“你们是?”
江刑朝门一拱手,答曰:“无足挂齿的小人物罢了,大人不必费心。”
“嗯,”韦道贞并不意外这样的回答,“劳烦了。”
“还请大人,一路小心。”
说罢,江刑退下,扶着战战兢兢的车夫上了马车,一行人继续赶路。马车的速度似乎比之前还要快上一些,但到达驿站依旧已经是深夜。
在驿站里相对安全,虽然仍不能掉以轻心,今晚林峙和顾斫影轮流守夜,他二人先去安置马匹,江刑正准备洗漱歇下,李十七叫住他。
“江刑,你的伤口处理一下吧。”
江刑举起左手,发现掌心的布料已经快被血浸透,他叹口气,“好吧。”
李十七随身带了简易药箱,她拿出干净纱布和药瓶,拆开江刑粗糙缠上的布料。血液干涸,早就将布料凝固在手上,江刑倒是没吭一声,只是手指神经性地缩了一下。待到布料全部解下,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李十七看着那道横亘在江刑整个手掌的伤口,皱起眉,她仔细看了看,确认没什么大问题,方才松一口气。
“怎么这么深?还好没伤到筋骨。”
江刑讪笑,“没注意到。”
李十七正帮他撒药粉,闻言抬眼瞪他,“你还会没注意到?都追上了还会把人放跑,这不像你会做出来的。”
“被你发现了啊。”江刑厚着脸皮,摸摸后脑。
“又是你的哪位熟人?”李十七讽刺他,一手把纱布按在伤口上。
江刑下意识地缩手,然而李十七抓着他的手指,他沉默片刻,“这个,不算熟人。”
起码对于对方来说,不算。
李十七缠纱布的动作顿了顿,“这怎么讲?”
江刑想起陆辞望最后留下的那个陌生的眼神,不知道该从何解释。他有些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今晚见到的陆辞望与传闻中的陆辞望简直完全一致,又与他熟悉的那个陆辞望截然不同,除了那双眼睛,不管是身形、武器、行事风格,几乎没有哪一点是相似的。
难不成真有两个陆辞望?
或者,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陆辞望?
李十七都快缠完纱布才听见江刑再次开口。
“李十七,你见过陆辞望吗?”
李十七正把纱布末端塞进去,闻言低着头问:“今天来的是他?我没见过,也只是听闻。”
江刑沉默,李十七忽然想到什么,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江刑,“你和陆辞望——”
江刑怕李十七误会,抢先一步解释道:
“——只是睡过!”
“——结了仇?”
两个人的声音交叠在一起,话音一落皆是沉默。
江刑尴尬地摸了摸鼻尖,眼见李十七眼中的怀疑变为震惊,许是事实太具有冲击力,李十七很久没有消化掉自己究竟听到了什么,她沉默良久,仍旧带着点不可置信地问:“你?和陆辞望?睡了?”
江刑脸颊一红,硬着头皮点头。
李十七哽住,“……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其实,也是个意外。”江刑试图狡辩。
李十七看起来经过了好长一番思想斗争,她把药瓶和剩下的纱布收拾进药箱,叹口气,无奈道:“算了,就这样吧。”
继而话锋一转,神情极其严肃地盯着江刑,“江刑,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吧?”
江刑被她的目光震慑到,同样正色道:“当然。”
李十七这是在提醒他,就算是枕边人,也不能因为任何原因耽误他们的任务。凌雪阁是天子无往不利的工具,是朝堂上不可窥见的一柄利刃,不得带有任何个人情绪地完成上峰的任何指令,这是一名凌雪阁成员的底线。
“幸好这次只是让他跑了,没有让他得逞,”李十七站起身,“不然的话,江刑,你知道后果。”
“这些还不需要你来教我,我自有分寸。”江刑按着掌心的纱布道。
“那样最好,”李十七拎起药箱,语气缓和下来,“好了,你歇歇吧,我不会告诉他们。”
待到房门再次关紧,江刑吹熄蜡烛,张开双臂倒在床上,他盯着黑暗中的一团凝视了一会儿,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不该放走陆辞望的。
再熟的人也要公事公办,向来如此,无论是出于何种目的缘由,他手里这伤都不该存在,这是在对他敲响警钟,警告他,不可能再有下一次了。
即便他是陆辞望。
上过药的伤口像长出一团火焰,灼烧他的手心。
关于陆辞望身上的诸多谜团,还是要让他本人来解答,既然他已经接下刺杀韦道贞的任务,这一路上一定还会再见,下次他再想逃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潜藏已久的倦意渐渐上涌,江刑阖起眼,准备迎接第二天的到来。
一晃一月过去,一行人出了长安,径梁州、利州、绵州、德阳、成都等地,踏入陵州地界。这期间大大小小的刺杀接踵而至,几乎每隔两三天就有一起,除了江刑,林峙、顾斫影、李十七也都受了些无伤大雅的小伤。虽说后面来的这群人都比不上刚从长安出来的那晚,但他们这样日夜轮守还要赶路,几乎早已经是一个人掰成两个用了,精力实在有限。
好在进入陵州不久就会有人来接替他们,林峙想到这里长舒一口气,“这日子总算是过到头了!”
江刑“嗯”了一声,算是应和。今日他二人骑马在后面随行,远远地见马车进了陵州地界的驿站,江刑心里稍安稳了些。
来接替他们的是以谢亭烟为首的剑南道行动小队,此刻早已在驿站等候多时,只待江刑和林峙到来进行交接。还没进驿站,江刑就见谢亭烟带着个人站在驿站门口同李十七、顾斫影二人说话,江刑和林峙下了马,谢亭烟迎上来,拱手道:“江兄,好久不见。”
“好久不见,谢兄。”江刑与谢亭烟不甚相熟,端着官腔打招呼,“已经护送韦大人进了陵州地界,我们的使命就到此为止,接下来就看你们了。”
“有劳弟兄们,”谢亭烟从身后跟着的年轻小子手里接过一个包裹递给江刑,“这原本应是我们剑南道的差事,还辛苦你们跑一趟,给你们准备了些干粮补给,算是一点心意。”
“哪里的话?”江刑哈哈两声,看向跟在谢亭烟身后的那人,“你看着倒是眼生。”
“是刚从阁里出来的新人,”谢亭烟拍拍身后人的肩膀,让出位置给他,“应九,见过江大人。”
“见过江大人,久仰大名。”名曰应九的少年往江刑面前一站,操着一口清脆嗓音,笑得有些腼腆,给江刑行了礼。
“应九,”江刑抬着应九的胳膊,很有前辈的和蔼,“剑南道险峻,行路多艰,要小心。”
不知道应九究竟听没听懂江刑话里深意,他冲江刑眨了眨眼睛,回道:“应九明白。”
江刑朝他笑笑,又对谢亭烟说:“时候不早了,你们忙,我们还要继续赶回驻地。”
“那便不送了。”
至此,两拨人马分道扬镳。
江刑把谢亭烟送的包裹扔给顾斫影,利落骑上驿站新换的马匹,林峙、顾斫影和李十七都已经准备好返程,江刑勒紧缰绳,追上去,没走出几步,他又停下,回头朝着驿站的方向看了一眼。
“老大,走了!”林峙在前面催促他。
“来了!”
江刑转回头,跟上三人的步伐。结束这次任务,队里的气氛变得放松下来,几人脸上都沾上些喜色,谈话间不免调侃,唯独江刑今天话不是很多,马蹄不紧不慢地跟在最后。
顾斫影转头看他,“老大,你是不是累了?一会儿到了下一个驿站喝一杯?”
江刑扶额勾起嘴角,“也许吧。”
李十七瞄了他一眼,把一些语句咽了回去。
顾斫影已经在开始规划回去以后的安排,“真想天香楼的酒啊,回去先去吃一杯。”
“你就想着那点吃食,”林峙不屑,“没任务的时候真好啊,老大,你还要去那个五毒那吗?他叫什么来着,眠、眠什么……”
“眠螽,”江刑补充完后面的字,“他孤身一人那么久了,我去关心他是理所应当,更何况他帮过我那么大的忙。”
“你一回来就往人家家里跑,难不成……”林峙的眼睛里写满了八卦,“是对人家有什么想法?”
江刑无奈地摇头,“别乱说,我与他皆为男子,形同兄弟,何来这一说。”
说完他自己愣了下,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前面林峙和顾斫影已经七拐八拐聊到别的话题,只有李十七一直在留意着,不过江刑也只是怔愣片刻,随即恢复了往常。
傍晚,一行人抵达了最近的驿站,这驿站不大,酒菜简陋,江刑挑着好的让上了一桌,四人小酌几杯,各自回房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们收拾行囊准备继续出发,李十七焦急地闯进江刑的房间,手里拿着封密函。
“不好!昨夜韦大人遇袭,谢亭烟小队殊死抵抗!”
江刑大惊,“韦大人如何?密函可有写?”
李十七头上冒了汗,“韦大人受了轻伤,已召集大夫医治,只是……”
“只是什么?”
“谢亭烟小队多人负伤,应九为护卫韦大人牺牲。”
江刑想起那个挺拔的少年,虽然只见过一面,仍不免悲痛,“知道是谁做的吗?”
“是……”李十七低头看了眼密函,犹豫着没有说。
江刑一拳砸在桌子上,“快说!”
“密函上说,”李十七顿了顿,对着江刑愤怒的双眼,一字一句清晰地说:“是一个凶残高大的明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