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赦被儿子贾琏那番“分府别居”的惊世之言搅得心绪不宁,一夜未曾安枕。
他虽荒唐,却也深知此事关乎长房未来,更关乎他自身能否摆脱如今这尴尬地位。
翻来覆去,越想越觉得贾琏所言竟有几分道理——这荣国府眼看着是不行了,难道真要陪着一起被埋了不成?
翌日一早,他便顶着两个乌青的眼圈,硬着头皮去了贾政的外书房。
贾政正因府中连番变故,公务堆积而焦头烂额,见贾赦进来,只抬了抬眼皮,语气带着不耐:“大哥一早过来,有何事?”
贾赦清了清嗓子,斟酌着词句,将贾琏那套说辞稍加修饰,说了出来:“二弟,如今府里情形你也看到了,母亲病着,宝玉那样,名声也……唉,我是想着,树大分枝,也是常理,不如我们奏明族里,将家分了,各房过各房的,也免得挤在一处,互相牵绊,或许……或许还能各自寻条出路。”
他自认为说得还算委婉,留有余地。
岂料贾政闻言,如同被点燃的炮仗,猛地将手中的公文摔在桌上,霍然起身,指着贾赦的鼻子,气得浑身发抖,声音都变了调:“大哥!你……你混账!!母亲尚在病中,口不能言,身不能动!宝玉更是……更是那般光景!你身为人子,身为伯父,不思在床前尽孝,不想着如何挽回家族声誉,竟在此刻想着分家?!你……你平日喝酒寻欢,把脑子都喝糊涂了吗?!这等不忠不孝无情无义的话也说得出口?!你还有没有半点人性?!”
这一连串的斥骂,如同冰雹般砸在贾赦头上,将他心中那点犹豫和残存的兄弟情分砸得粉碎!
他本就是个受不得气,只顾自己的性子,此刻被贾政指着鼻子骂“糊涂”、“不忠不孝”、“无情无义”,那张老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一股邪火“噌”地直冲顶门!
“贾存周!你放肆!”贾赦也猛地一拍桌子,声音比贾政还大,“我乃荣国府嫡长!是你兄长!你竟敢如此跟我说话?!”
“嫡长?你也配提嫡长?!”贾政正在气头上,口不择言,“你看看你平日做的那些事!若非母亲与我苦苦支撑,这府里早就……如今母亲病倒,你不想着分担,反倒要拆家分产!你还有脸提嫡长?!”
“好!好!好你个贾存周!”贾赦气得三尸神暴跳,手指颤抖地指着贾政,“我算看明白了!你们二房是铁了心要拉着全家一起死!你们自己作死,别拖上我们长房!这家里里外外,哪一样不是我们顶着国公爷的名头在撑着?你们二房得了便宜还卖乖!如今出了事,倒成了我无情无义?!我告诉你,这家,分定了!”
“你敢!”贾政目眦欲裂。
“你看我敢不敢!”贾赦梗着脖子,彻底撕破了脸,“你不答应,我自有能答应的人!”
说罢,他狠狠一甩袖子,不再理会身后贾政的怒吼,怒气冲冲地大步离去。
出了荣禧堂,被冷风一吹,贾赦那股邪火稍降,既然贾政这里走不通,他便去找能做得主的人!这贾家,可不只有荣国府一脉!
他命人备车,径直前往隔壁的宁国府。
宁国府内,族长贾珍正搂着新得的貌美丫鬟饮酒取乐,闻听荣府大老爷贾赦怒气冲冲来访,心中诧异,只得整理衣冠,在偏厅相见。
贾赦也不绕弯子,将方才与贾政的争执,以及自己想要分家的打算,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末了愤愤道:“珍哥儿,你是族长,你给评评理!如今荣府这般光景,母亲病重,子弟不肖,名声扫地,眼看就要倾覆!我身为嫡长,为长房寻一条生路,有何不对?他贾存周凭什么指着我的鼻子骂我不忠不孝?!难道非要大家一起抱着死,才算忠孝吗?!”
贾珍听着,心中却是飞快地盘算起来。
他对荣国府二房,尤其是那个总是端着架子,讲究正派的贾政,素无好感。
反倒是贾赦,与他臭味相投,时常一起胡闹。
如今荣国府明显不行了,若能促成他们分家,一来卖了贾赦一个人情,二来……这分家析产,其中可操作的油水……他这族长,岂能白当?
再者,荣国府若真彻底垮了,难免会牵连到宁国府。
若能让他们早点分出去,划清界限,或许对宁府也是件好事?
想到此处,贾珍脸上堆起笑容,亲自给贾赦斟了杯茶,安抚道:“赦叔消消气,消消气,政叔也是一时情急,口不择言,不过您说的,也在理,树大分枝,古来有之,如今荣府情形特殊,提前分家,各自经营,未尝不是保全宗族血脉的一种法子。”
贾赦见贾珍站在自己这边,心中大喜,连忙道:“珍哥儿不愧是族长,明事理!那这事……”
贾珍捋了捋短须,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赦叔放心,您既然提出来了,又占着理,我这个做族长的,自然要为您做主,只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毕竟涉及家产分割和朝廷报备等一应琐事。这样,您先家去,容我准备几日,再召集族老,正式议一议这事。”
“好!好!一切但凭族长做主!”贾赦心满意足,仿佛已经看到了分家单过,无人管束的快活日子。
送走贾赦,贾珍脸上的笑容渐渐收敛,露出一丝算计的冷笑。
他立刻唤来心腹,吩咐道:“去,把荣国府要分家的消息,悄悄放出去,尤其是……要让那边府里的二太太知道。”
他要的,就是让荣国府内部先乱起来,乱到不可收拾,他这族长才能更好地“主持公道”,从中渔利。
果然,不过半日功夫,荣国府大老爷贾赦欲分家,并与二老爷贾政大吵一架,甚至闹到宁府族长处的消息,迅速在荣国府内部传开了!
下人们人心惶惶,各自算计着前程。
王夫人躺在病榻上,闻听此讯,惊怒交加,险些又晕过去!
她深知,若真让长房分了出去,二房独力支撑这烂摊子,还要照顾中风的老太太和疯傻的宝玉,那才是真正的末日来临!
“不能分!绝不能分!”她挣扎着对周瑞家的嘶吼,“快去……快去请老爷来!”
而贾琏在自己院中,得知父亲果然去闹了,并且得到了族长贾珍的默许,心中亦是复杂难言。
分家,是他所求,但真到了这一步,看着这生于斯长于斯的府邸即将分崩离析,心中也不免生出几分物伤其类的悲凉。
他走到王熙凤床前,低声道:“二奶奶,父亲……去宁府了。”
王熙凤闭着眼,脸色依旧苍白,闻言,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却没有睁开,只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分吧,分了干净!这吃人的地方,她一刻也不想多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