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里的荣国府,因年关将近和薛家的入住,比往年更添了几分忙碌与暗涌。
宝钗既存了那般不可告人的宏愿,行事便愈发谨慎周全,于细微处下足了功夫。
她每日晨昏定省,侍奉薛姨妈极为尽心,对王夫人更是恭敬有加,时常陪伴左右,听其倾诉宫中烦忧,温言宽解,又不动声色地将自己带来的些南方精致土仪和上等药材分送各房,连赵姨娘、周姨娘处都未曾落下,礼数周全得让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在贾母面前,她更是投其所好,常讲些南边的风土典故和佛理禅机,言语妥帖,态度恭顺,哄得贾母愈发喜爱,常对薛姨妈夸赞:“宝丫头这孩子,真是百里挑一的稳重懂事,怨不得你疼她。”
对府中姐妹,无论迎春的木讷,探春的敏锐还是惜春的孤介,她皆能一视同仁,和睦相处。
便是对黛玉,她也表现得格外亲厚,见黛玉身子单弱,时常送些燕窝茯苓等滋补之物,言谈间多是劝其保养身子,莫要劳神费心,其周到体贴,连紫鹃私下里都对雪鸢感叹:“宝姑娘待人,真是再温和不过了。”
一时间,荣国府上下,无人不赞薛宝钗端庄贤淑,识大体,顾大局。
这番“贤德”之名,不仅在内宅流传,甚至通过往来仆妇和各家拜帖,隐隐有向府外扩散之势。
林澜虽不常驻贾府,但自有眼线将府中动向一一禀报。
听闻宝钗这番作态,她初时并未在意,只当是大家闺秀惯常的处世之道。
然而,当听到宝钗不仅对王夫人曲意逢迎,更在贾母面前巧妙卖好,甚至对黛玉也关怀备至时,她心中莫名地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
这感觉来得突兀,却异常清晰。
并非源于对宝钗其人的恶感,而是……仿佛目睹了既定轨迹正在缓缓重合的不适。
她记忆中某些片段似乎在提醒她,这种无懈可击的贤德背后,往往隐藏着更深的目的与算计。
宝钗如此卖力地经营名声,所图必然不小。
她究竟想做什么?仅仅是为了在贾府立足,还是有着更远大的目标?
林澜搁下手中的医书,走到窗前,望着庭院中覆雪的松柏,眉头微蹙。
这荣国府,因着薛宝钗的到来,似乎正朝着某个她既熟悉又抗拒的方向滑去。
她必须更加留意了。
这日,薛蟠在梨香院拘得久了,实在闷得发慌,便想着邀约宁荣两府的公子哥儿们出去饮酒作乐。
他第一个便去找了贾琏。
谁知贾琏一听,便连连摆手推脱道:“薛大兄弟,实在不巧,我今儿个约了人谈一桩要紧的生意,脱不开身,下次,下次一定奉陪!”
说罢,他竟像是怕被缠上一般,匆匆走了。
薛蟠碰了个软钉子,心中不快,又去找贾珍和贾蓉等人,自是一拍即合,呼朋引伴地去了。
贾琏离了薛蟠,却并未去谈什么生意,而是脚下一转,径直出了府,往林府去了。
他如今是铁了心要跟紧林澜这条线,时常过来走动,有时送些时新玩意儿,有时只是坐着喝杯茶,说些外头的趣闻。
林澜见他来了,倒也客气,请他在书房坐了。
贾琏见她正在整理一些药材,便凑趣地问了几句。
正说着,林澜的贴身小厮墨韵端着茶进来,顺口笑道:“二爷来得巧,再过些时日,便是我们大爷和姑娘的生辰了,府里正预备着呢。”
贾琏闻言,眼睛猛地一亮!
林家兄妹的生辰!
这可是个绝佳的由头!
他心中瞬间转过无数念头,面上却不动声色,又坐了片刻,便借口府中还有事,匆匆告辞了。
一回到自己院里,贾琏便迫不及待地将王熙凤拉进内室,眉飞色舞地道:“奶奶!天大的好消息!”
王熙凤见他这般形容,嗔道:“什么事值得你这样?可是外头发了大财?”
“比发财还妙!”贾琏压低声音,“你可知再过不久,便是林大哥和黛玉妹妹的生辰了!”
王熙凤是何等机变之人,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立刻明白过来,双手一拍,笑道:“哎哟!这可真是个大好的由头!前两年他们兄妹刚入京,一片忙中,没人提起也就混过去了,如今可不同了!咱们若把这事办得风风光光,老太太定然欢喜,林大哥和黛玉妹妹也必定感念咱们的情分!”
“正是这话!”贾琏兴奋地搓着手,“我这就去回老太太!”
说着,他便要让平儿找衣服换上往荣禧堂去。
王熙凤忙拦住他,眼波流转:“你急什么?这般毛毛躁躁的,没得让老太太觉得咱们别有用心,你且换身见客的衣裳,稳重点,只当是偶然听墨韵提起,觉得孩子们可怜,特去回禀老太太拿个主意。”
贾琏连连称是,忙换了衣裳,整顿仪容,这才往荣禧堂去。
贾母刚用了午饭,正歪在榻上歇息,见贾琏来了,便问何事。
贾琏依着王熙凤教的,先是说了些闲话,然后才仿佛不经意地提起:“方才孙儿去林表弟府上,听他那小厮墨韵说,似乎再过些时日,便是林表弟和黛玉妹妹的生辰了,孙儿恍惚记得,林表弟是腊月里的生日,翻过年去就八岁了,黛玉妹妹小他两岁,也该六岁了,之前他们刚来,又……唉,竟没人记得,稀里糊涂就过去了,孙儿想着,孩子们怪可怜的,特来回禀老祖宗,看看今年……”
他话未说完,贾母已猛地坐直了身子,脸上血色褪去,嘴唇哆嗦着,半晌,两行老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她捂着胸口,声音发颤,连声道:“痛杀我了!痛杀我了!”
鸳鸯等人吓了一跳,忙上前搀扶抚慰。
贾母泪如雨下,握着鸳鸯的手,泣不成声:“我的敏儿……留下这一双儿女……先前他们失了父母,初来乍到,我竟……我竟连他们的生辰都忘了!让他们孤零零地……我这心里……如同刀绞一般啊!”
她哭得伤心,满屋子人皆屏息垂首。
贾琏也忙跪倒在地,口称“老祖宗保重”。
哭了良久,贾母才渐渐止住悲声,用帕子拭了泪,神色却异常坚定,对闻讯赶来的王熙凤道:“凤丫头!你来得正好!澜哥儿和玉儿的生辰,今年必须大办!就在府里办!你立刻去筹备,一应物件、酒席、戏文,都要最好的!断不能再委屈了孩子们!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贾家,是如何看重他们兄妹的!”
王熙凤心中暗喜,面上却郑重应下:“老祖宗放心!这是天大的喜事!孙媳必定办得热热闹闹、体体面面的,绝不让林大哥和林妹妹受半点委屈!”
贾母这才缓缓点头,靠在引枕上,望着窗外,目光中充满了对早逝女儿和女婿的追忆,对外孙和外孙女无尽的怜爱。
这突如其来的生辰之议,在她心里激起的不仅是愧疚,更是一种要加倍补偿,牢牢护住这对兄妹的强烈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