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西大营,西侧隔离营房。
还未走近,一股混杂着汗味和秽物气味与浓郁草药味的污浊气息便扑面而来,令人闻之作呕。
营房内光线昏暗,挤满了数十名兵士,这些人大多面色潮红,咳嗽声与呻吟声此起彼伏,更有几人蜷缩在草铺上,浑身颤抖,牙关紧咬,已是高热惊厥之象。
这些病患的情况,远比林澜预想的更为严峻。
刘太医并几位资深医士见状,脸色都变得极为难看。
他们迅速分散开,为病患诊脉。
刘太医检查了几名重症者,眉头拧成了疙瘩,沉声道:“邪热壅肺,来势汹汹,已有内传心包之兆!寻常疏风散寒之药,怕是效力不足了!”
谢鲸抱着臂膀站在门口,脸色阴沉如水,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落在最后,正默默观察着环境的林澜,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质疑:“诸位太医,可有良策?我这些儿郎,皆是能征善战之辈,若折损在这小小风寒之上,谢某无法向朝廷,向他们的家人交代!”
压力如同实质,笼罩在每一位太医头上。
林澜并未急于上前诊脉,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快速扫过整个营房。
通风极差,病患密集,这无疑是疫情加剧的重要原因。
几名重症者的症状……
她瞳孔微缩,不仅仅是风寒入里化热那么简单,那唇色隐隐泛着的青紫,那抽搐的特定样子……
她不动声色地走到一名刚刚被刘太医判定为“邪热内陷”的重症兵士身旁,蹲下身,不顾那污浊的气味,伸出三指搭上其腕脉。
内力化作一丝细流,谨慎地探入其肺腑。
果然!脉象浮紧中带着一股异常的滑数躁动,并非纯粹的热邪,更像是外感风寒引动了体内某种潜伏的……湿浊戾气!
这绝非普通风寒,而是具有更强传染性和变异性的时疫!且病气已开始侵蚀心脉!
万花谷典籍中曾有记载,某些特定环境,如军营、灾民聚集地下,寻常外感与当地秽浊之气结合,易生戾疫,症状酷似风寒,实则更为凶险,用药需格外谨慎,清解戾气与扶正固本需得并举,否则极易复发或留下沉疴。
刘太医他们沿用治疗寻常重症风寒的辛凉重剂,或许能暂时压制热象,但对于那深藏的戾气,却是隔靴搔痒,甚至可能因其药性猛烈而进一步损伤患者本就因疫气而虚弱的正气。
“刘大人,”林澜起身,声音清越却沉稳,“下官观此疫情,似乎并非普通风寒,更像是……外感引动了湿浊戾气所致。”
刘太医正焦头烂额,闻言不耐地瞥了她一眼:“林太医有何高见?”
语气中带着明显的不信,一个黄口小儿,也敢质疑他们这些老太医的判断?
林澜不卑不亢地说道:“若按寻常邪热内陷处理,用重剂辛凉,恐伤正气,难以根除戾气,下官以为,当以芳香化浊,辟秽解毒为主,佐以清热凉血,扶正固本之品,此外,需立即改善营房通风,病患所用之物皆需以苍术和艾叶熏灼,饮水饮食务必洁净。”
她顿了顿,看向那名重症兵士,“至于这位军士,戾气已侵心脉,寻常汤药恐鞭长莫及,需佐以金针度穴,清心开窍,稳住病情。”
“金针?”
刘太医嗤笑一声,连连摇头,“胡闹!此等重症,岂是几根银针能解决的?况且营中何来擅长金针之人?林太医,腻莫要异想天开,耽误了病情!”
谢鲸也皱紧了眉头,看着林澜,目光中带着审视。
他虽不通医理,但也知金针之术高深莫测,便是太医院中精于此道者亦寥寥无几,这小子竟敢口出狂言?
面对质疑,林澜神色不变,只平静地看向谢鲸:“谢将军,这位军士情况危急,若再不施救,恐有性命之虞,下官愿尽力一试,若有不测,愿承担一切责任。”
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丝毫闪躲,那是基于对自身医术绝对自信的坦然。
谢鲸与她对视片刻,竟从这小子眼中看到了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与力量。
他想起王子腾信中所言,心中权衡多番,若此子真有本事,救回兵士自是好事,若他失手,正好借此拿住把柄!
“好!”谢鲸猛地一挥手,“就依你!需要何物速去准备!但丑话说在前头,若因你施针有何差池……”
“下官明白。”
林澜截断他的话,转身迅速写下几味急需的药材,让人立刻去准备。
同时,她取出随身携带,被她以万花秘法特制后的银针,在火焰上细细灼烧消毒。
营房内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她身上,或怀疑,或担忧,或冷漠。
刘太医见状气得拂袖站到一边,暗道林家这小子不识好歹强出头,他既是有心相护也耐不住他上赶着找死,遂站在一旁开始冷眼旁观起来。
林澜屏息凝神,无视周遭一切。
她走到那名抽搐不止的兵士身旁,示意军士稳住其身体。
然后指尖拈起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内力悄然灌注针尖,使其微微震颤,发出几不可闻的轻鸣。
下一刻,她出手如电!
只见一道道细微的银光闪过,便精准无比地刺入兵士的百会、风池、内关、劳宫等要穴!
手法之快,认穴之准,让原本冷眼旁观的刘太医和谢鲸均瞬间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这……这手法,便是太医院最擅针砭的院判大人,恐怕也有所不及!
更令人惊奇的是,随着银针落下,那兵士剧烈的抽搐竟肉眼可见地缓和下来,紧咬的牙关也微微松弛,喉中发出一声细微的呻吟。
林澜指尖或捻或弹,内力透过银针,仔细精密地疏导着壅塞的气血,清解着侵入心包的戾气。
她额角随着施针的持续,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这番施针极其耗费心神与内力,但她眼神依旧专注沉静。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她才缓缓起针。
那兵士虽然依旧虚弱,但高热竟退下去不少,呼吸也平稳了许多,不出五息竟沉沉睡去。
营房内一片寂静!所有人都被林澜这神乎其技的针灸之法惊呆了!
林澜微微喘息,看向谢鲸和刘太医,“戾气暂被压制,但需连续施针三日,并配合汤药方能稳固,请刘大人按下方煎药。”
她递过一张刚刚写好的药方,上面正是她所说的芳香化浊,清热解毒兼以扶正的方子。
刘太医接过药方,看着上面君臣佐使分明,用药精妙甚至有些大胆的配伍,手微微颤抖,再看向林澜时,目光中的轻视与怀疑已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与敬佩的复杂情绪。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化作一句:“……老夫即刻去办。”
谢鲸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亦是翻江倒海。
他亲眼见证了这小子起死回生般的医术,那份沉稳,那份担当,绝非王大人信中那个“忘恩负义、攀附权贵”的宵小之辈所能拥有!
他沉默片刻,挥手对左右道:“按林太医说的办!立刻改善通风,熏灼防疫!”
接下来的两日,林澜不顾疲惫,每日为重症兵士施针,并指导太医和医士们按照她的思路防疫用药。
疫情很快得到了有效控制,新增病患大幅减少,重症者皆转危为安。
整个京营大营,从将领到兵士,看待这位稚嫩得过分的小林太医的眼神,彻底变了,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激与尊敬。
第三日傍晚,林澜结束最后一次施针,再为患病的军士门一一诊脉,确定其只需静养便可痊愈后,便准备告辞回城,却不想谢鲸亲自将她送出辕门。
“林太医,”谢鲸看着眼前身形单薄却脊梁挺直的七岁孩童,语气复杂地开口,“此番……多谢了,谢某代京营数千将士,谢过林太医救命之恩!”
他抱拳,向着林澜深深行了一礼。
林澜侧身避过,淡然道:“将军言重,此乃医者本分。”
谢鲸直起身,犹豫片刻后还是低声道:“京中……人心复杂,林太医医术超群,更需谨言慎行,有些事,或许并非表面所见。”
他这话,已然是隐晦的提醒。
林澜心中明了,知道谢鲸的态度已然转变,她微微颔首:“多谢将军提点,林澜铭记。”
马车缓缓驶离京西大营,林澜靠在车厢壁上,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但心中却是一片澄澈的轻松。
这场危机,她不仅凭借医术安然度过,更是意外地赢得了谢鲸乃至京营的敬意,无形中化解了王子腾可能带来的第一波冲击。
然而,她也深知,王夫人和王子腾那边,绝不会就此罢休。
前方的路,依然布满荆棘。
但,那又如何?
她闭上眼,体内内力自行运转,修复着消耗的心神,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施展银针时震颤的微麻感。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