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如水,悄然流逝,扬州城的柳絮飞了又落,庭院里的栀子花开了又谢,转眼已是深秋。
这大半年光景,林府表面看似逐渐从丧母的悲恸中走出,步入了一种略显奇特的平静。
暖阁里,黛玉的咳嗽声一日日稀疏下去。
这其中,自有冯大夫精心调治的功劳,但更深处却少不了林澜那份不为人知的苦心。
自那日兄妹相认后,林澜便以兄长关怀之名,更为频繁地出入黛玉的暖阁。
她将苦读《本草备要杂录》与脑中万花医理结合,又借着自己体弱需调理的由头,时常向冯大夫请教,暗中将一些药性极其平和,几乎可作食材的药材,如川贝母磨粉兑入秋梨膏,或用黄芪、红枣悄悄添入黛玉每日必用的羹汤里。
她做得极其小心,分量拿捏得恰到好处,既要见效又绝不引人怀疑。
起初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但当她发现黛玉夜间的咳嗽果然减轻了些,苍白的小脸偶尔也能见到一丝极淡的血色时,心中那份喜悦与成就感,几乎要满溢出来。
然而,汤药终是辅助。
林澜深知,黛玉先天不足的根本在于体质孱弱。
待黛玉能下床走动后,她便又开始了一项新的“工程”。
“妹妹,整日闷在屋里于身子无益,今日天气晴好,不若随为兄到院里走走?”
林澜穿着一身合体的青色学子常服,头发用同色布带整齐束起,言行举止已颇有几分少年郎的沉稳气度。
黛玉倚在窗边,正对着一本诗集出神,闻言抬起眼帘,眼中虽仍有挥之不去的轻愁,却比之前灵动了些许。
她看着眼前这位兄长轻轻点头,由着雪雁给她披上斗篷。
秋日的庭院,阳光温煦,已有几分凉意。
林澜并不带她走远,只在暖阁外的小园子里缓步慢行。
走着走着,她便会状似无意地停下,伸展一下手臂,活动一下腿脚,口中还念念有词:“听闻如此活动筋骨,可助气血流通,强健体魄,妹妹身子弱,更该如此。”
起初黛玉只是好奇地看着,并不参与。
她自幼被当作琉璃娃娃般呵护,何曾做过这等“不雅”之事。
但见林澜做得认真,且一段时间后,林澜自己原本也有些单薄的身子似乎确实结实了些,面色也红润了不少。
黛玉心中便也悄悄动了念头。
一日,林澜正对着初升的朝阳,缓慢地打着一套她自己根据万花谷一些基础养身法门改编,看似简单舒展的健身操,眼角余光瞥见黛玉竟也悄悄站在她身后不远处,带着几分羞涩笨拙地模仿着她的动作。
那小心翼翼的模样,像极了一只试探着伸出触角的蜗牛。
林澜心中狂喜,却不敢表露,生怕惊退了这敏感的小姑娘。
她只作不知,依旧认真地做着,只是将动作放得更慢,更清晰。
自此之后每日清晨,只要天气尚可,这林府后园的一角,便会多上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晨曦中缓慢地活动着手脚。
黛玉的动作依旧轻柔,带着她独有的弱柳扶风之态,但坚持下来胃口竟真的好了些许,夜间安睡的时间也长了。
看着黛玉身上这细微却真实的好转,林澜只觉得这大半年来的殚精竭虑和小心翼翼都值了。
她甚至开始生出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或许,凭借她的努力,真的能一点点扭转黛玉的命运轨迹。
然而,命运似乎总不愿见人安稳。
就在黛玉身子日渐起色之时,林府的另一根顶梁柱——林如海却毫无征兆地垮了下去。
起初只是偶感风寒,咳嗽了几声。
林如海并未在意,只当是政务劳累所致,照常处理公务。
然而,这风寒却缠绵不去,且愈发沉重。
不过半月功夫,他便开始持续低热,咳嗽加剧,痰中竟隐隐带上了血丝!
人也迅速消瘦下去,面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青灰,整个人更是精神萎顿,时常在处理公文时便昏沉睡去。
冯大夫被紧急请来,诊脉之后眉头却锁成了死结。
他开的方子换了又换,从疏风散寒到清热化痰再到补中益气,却如同石沉大海,病情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每况愈下。
林澜心中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她借着侍奉汤药的机会,仔细观察林如海的气色、舌苔,甚至偷偷嗅闻他咳出痰液的气味,越是观察,她心中的寒意就越重。
这绝非普通的风寒或劳疾!
她脑海中,万花医典中关于毒理的篇章疯狂闪烁。
一些症状与她所知的某种侵蚀肺腑的慢性毒素迹象隐隐吻合!
【金石之毒,其性沉滞,初起似寒热,继而伤肺络,耗元气,面色青灰,痰中带血,脉象沉涩而乱……】
一个可怕的念头骤然缠紧了她的心脏——林如海,可能中毒了!
是谁?是那些被他触动了利益的盐商?还是官场中欲除他而后快的政敌?
她不敢声张,甚至不敢对林如海直言。
无凭无据仅凭猜测,说出去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
她只能凭借脑中医术,结合冯大夫的方子,极其隐晦地进行调整。
她加入一些甘草、绿豆等具有缓和解毒效用的药材,又添入灵芝、人参等固本培元之物,希望能延缓毒素的侵蚀。
她的努力似乎起到了微乎其微的作用。
林如海的病情恶化速度略有减缓,偶尔精神能清醒片刻。
但林澜心中清楚,这不过是杯水车薪。
毒素已深入肺腑,侵蚀根本,除非找到对症的解药,否则……回天乏术。
她空有理论,却无对应此世毒物的解方,更无内力施展高深的驱毒针法,只能眼睁睁看着林如海,一步步走向油尽灯枯。
这种明知结局却无力改变的痛苦,比当初面对贾敏时更甚。
因为这一次,她清晰地诊断出了病因,却依旧束手无策。
林如海在偶尔的清醒中,看着林澜为他诊脉,调整药方时那专注而沉痛的眼神,心中已然明了了几分。
他宦海沉浮,对自身处境岂能无知?
他看着林澜,这个他一时权宜收下的义子,眼中情绪复杂难言。
有感激,有欣慰,也有一丝深深的遗憾。
就在这时,京中贾府的来信再次如同催命符般抵达。
这一次是贾母亲笔信,言辞更为恳切焦急。
信中言及自己年事已高,思女成疾,如今唯盼能早日见到外孙女以慰残年。
又提及已打点好一切,连护送的家仆和船只都已备妥,只等林家这边点头。
林如海靠在病榻上,听着林忠颤声念完来信,剧烈地咳嗽起来,痰盂中又添了几缕惊心的血丝。
他闭目喘息良久,再睁开眼时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此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一种认命般的灰败。
他挥了挥手,声音嘶哑得几乎难以辨认:“回信……就说……多谢岳母大人垂爱……玉儿……玉儿身子已大好……不日……便可启程上京……”
他的目光缓缓移向侍立在一旁,脸色煞白的林澜,带着最后的托付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澜儿……收拾行装……不日……你便护送你妹妹……上京去吧……”
林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冰冷。
她知道,红楼梦的真正开章终于还是来了。
在林如海病重且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将黛玉送往京中贾府,已是唯一的选择。
而她自己,这个名义上的义子,也将不得不踏上那条通往“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的未知之路。
她看着病榻上气息奄奄的林如海,又想到那个刚刚身子有所起色,却即将失去最后依靠的黛玉,心中如同压上了千斤巨石,沉得让她几乎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