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林月澜几乎未曾合眼。
她在冰冷的床榻上辗转反侧,脑海中反复回响着自己在书房里那番胆大包天的陈情,以及林如海最后那句听不出喜怒的“容我仔细思量”。
每一遍回想,都让她后怕得手脚冰凉,却又隐隐怀着不敢宣之于口的期盼。
天色在忐忑中一点点亮起。
她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任何一点脚步声都能让她心惊肉跳。
早膳依旧是一碗碧梗粥,她却食不知味,味同嚼蜡。
直到日上三竿,书房那边终于来了人。
来的不是普通仆役,而是管家林忠本人。
林忠面色依旧沉肃,但看向林月澜的眼神里,却似乎比往日多了些难以言喻的复杂,他恭敬地躬身:“月澜姑娘,老爷请您过去一趟。”
来了!
林月澜的心脏猛地收缩,又剧烈地跳动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整理了一下衣裙便跟着林忠走出了厢房。
依旧是那间充斥着书卷和淡淡墨香的书房。
林如海端坐在紫檀木大案之后,身着藏青色家常直裰,他面容依旧憔悴,但眼神却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人心。
他手中拿着一封刚写好的书信,正在用火漆封缄。
林月澜屏住呼吸,依礼跪下道:“侄女给叔父请安。”
林如海没有立刻叫她起身,而是将封好的信件递给一旁的林忠低声嘱咐了几句,林忠躬身接过悄然退下,并轻轻带上了书房的门。
室内只剩下他们二人,空气仿佛凝固了。
林如海的目光这才缓缓落在她身上,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决断后的沉重。
他沉默了片刻方才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打在林月澜的心上:
“你昨日所言,我思之再三。”
他顿了顿,看着地上微微颤抖的小小身影,“玉儿孤弱,我确实难以全然放心,你既有此心,愿以兄长之责护持于她,这份情谊,我感念。”
林月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然,此事关乎你与玉儿终身名节,非同儿戏。”
林如海语气转为严厉,“既入我门下,为林家义子,便需谨守本分,恪守礼义,一切当以玉儿安危、林家声誉为先,你可能做到?”
这话语如同惊雷,在林月澜耳边炸响!
他……他同意了!他真的同意了!
巨大的冲击让她一时竟忘了反应,只是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望向林如海,嘴唇微微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林如海看着她震惊失措的模样,眉头微蹙加重了语气:“嗯?”
林月澜这才如梦初醒,巨大的狂喜与随之而来的沉重责任感交织在一起,让她眼眶瞬间红了。
她重重地将头磕在冰凉的地板上,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却又无比坚定:“父……父亲大人!女儿……不,孩儿林月澜立誓,此生定当竭尽全力,护佑妹妹周全,谨言慎行,绝不负父亲大人今日信任与托付!若有违逆,天人共戮!”
这一声“父亲大人”叫得生涩,却带着孤注一掷的真诚。
林如海深邃的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波动,他微微颔首:“起来吧。”
林月澜依言起身,垂手恭立,也是这时候她才感觉双腿还是有些发软。
“既入我门,便需改名,录入族谱,以正视听。”
林如海沉吟道,“你原名月澜,便取单名一个澜字,从今日起,你便是林家长子,林澜,在外需以男装示人,言行举止,皆需合乎礼法规矩,不可有半分女儿之态,你可能适应?”
“孩儿……能!”林澜咬牙应道。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必须彻底告别林月澜这个身份,将自己武装成一个合格的兄长。
“嗯。”林如海似乎满意了她的态度,语气稍缓,“稍后我会让林忠带你更换衣物,学习基本仪礼,族谱之事,我自会安排,三日后,开祠堂,行简单仪式,告知列祖列宗。”
“是,谨遵父亲大人安排。”
“还有,”林如海的目光变得深沉,“此事缘由,除我与林忠等少数心腹外,不得对外人泄露半分,尤其是京中贾府,你需牢记,你,林澜,便是我林如海收的义子,黛玉的义兄。”
“孩儿明白!”林澜心中一凛,知道这是为了保护她和黛玉,也是为了应对贾府可能存在的盘问。
接下来的三天,对林澜而言是如同脱胎换骨般的三日。
她被带到一个更僻静的小院,由林忠亲自安排,换下了女儿家的裙衫,穿上了青布直身的长衫,头发也依着男童样式束起。
她看着铜镜中那个眉目依旧清秀,却因服饰发型而平添了几分英气的陌生少年,林澜有片刻的恍惚。
随后,便是一位被林如海暗中请来,据说曾在大户人家做过西席的老夫子,对她进行紧急的特训。
从男子的拱手作揖、行走坐卧,到基本的应对礼节、言辞谈吐,每一个细节都要求她摒弃女儿家的娇柔,展现出男儿的沉稳与爽朗。
过程极其辛苦。
她本就身体尚未完全养好,又要强行改变十几年形成的习惯,常常一个作揖的动作要练习上百遍,直到手臂酸麻,腰背僵直才勉强过关。
但她不敢有丝毫懈怠,咬着牙一遍遍地练习,汗水浸湿了衣衫也模糊了视线。
她心中只有一个信念:必须成功!为了黛玉!冲鸭!!!
三日之期转眼即至。
清晨,天色未明,林府后院的祠堂悄然开启。
仪式极其简单,除了林如海、林澜,便只有林忠和两位在林家伺候多年,口风极紧的老仆在场。
祠堂内烛火摇曳,牌位森然。
林澜穿着新制的青色男装,跟在林如海身后,依着指引,焚香,跪拜,听着林如海以沉肃的声音,向列祖列宗禀明收义子林澜入谱之事。
当她的名字被郑重地写入那本厚重,象征着血脉与传承的林氏族谱时,林澜感到一种奇异的归属感与沉甸甸的责任,一同落在了肩上。
从此,她与林家,与黛玉,在名义上真正绑在了一起。
仪式结束后,林如海看着眼前这个虽仍显瘦弱,但眉宇间已努力透出坚毅之色的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情绪。
他沉默片刻道:“随我去见见你妹妹吧,她身子稍好些,也该让她知道,她从此多了一位兄长。”
林澜的心猛地一跳,既有即将正式以新身份面对黛玉的紧张,也有许久未见不知她近况如何的牵挂。
她跟着林如海,再次走向黛玉居住的暖阁。
这一次,她的心境与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
暖阁内,药味似乎淡了些,但依旧萦绕不散。
黛玉正被王嬷嬷扶着,靠在一个大大的引枕上,小口啜饮着温热的鸡汤。
她比前些日子看起来更清瘦了,下巴尖尖,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唯有那双眼睛在听到脚步声抬起望来时,依旧清澈如秋水,只是里面盛满了挥之不去的哀愁与惊怯。
当她看到跟在父亲身后进来的、一个穿着男装,有些眼熟却又陌生的少年时,眼中明显闪过一丝茫然和下意识的戒备,小小的身子微微向后缩了缩。
林如海走到榻边,语气是面对女儿时独有的温和:“玉儿,感觉可好些了?”
黛玉轻轻点头,目光却仍带着疑惑,悄悄打量着垂首立在父亲身后的林澜。
林如海侧过身对林澜道:“澜儿,来见过你妹妹。”
林澜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依着这三日苦练的礼节,对着榻上的黛玉,拱手,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男子见面礼,声音刻意放得低沉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林澜见过妹妹,妹妹身子可大安了?”
这声音……这眉眼……
黛玉怔住了,她仔细地看着林澜,那双极聪慧的大眼睛里先是困惑,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慢慢睁大,流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她认出来了!这是……月澜姐姐?!可她……她怎么……
林如海适时地温声解释道:“玉儿,这是为父新收的义子,名唤林澜,以后便是你的兄长了,你病着的这些时日,他很是挂念你。”
兄长?
黛玉看看父亲,又看看眼前穿着男装,举止确实与以往不同的月澜姐姐,小脑袋似乎一时无法理解这突如其来的转变。
但她素来敏感,隐约能感觉到父亲此举的深意,以及这位新兄长眼中那份熟悉带着担忧的温和。
她苍白的脸上,极慢地浮现出如同初春冰雪将融未融时的涟漪。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会说话的眼睛,静静地看了林澜一会儿,然后她微微侧过头,对着侍立在一旁的王嬷嬷,用细弱的声音吩咐了一句。
王嬷嬷会意,走到里间,片刻后捧着一个巴掌大,略显陈旧的紫檀木盒子出来,递到黛玉手中。
黛玉伸出纤细得几乎可见指骨的小手,有些费力地打开盒子。
里面是一方造型古朴的端砚,砚堂处有天然形成如同泪痕般的纹理,旁边还配着一块同样小巧的松烟墨锭。
她将盒子轻轻推向林澜的方向,声音依旧细弱,却带着一种属于她这个年纪,这个身份的郑重。
“哥哥……安好,这方旧砚,是玉儿往日习字所用……望哥哥……不弃。”
这礼物,不贵重,甚至有些寒酸,却完全符合黛玉此时丧母、病中、家道亦非极度豪富的处境,更符合她书香门第小姐的身份和雅致的心性。
赠予兄长文房四宝,既合礼节,又隐含着一份期许——期许兄长能如文人雅士般,修身立品。
林澜看着那方小小的带着泪痕的旧砚,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狠狠触动了。
她双手郑重地接过那方沉甸甸的砚台,如同接过一份无声的托付,眼中泛起真诚的暖意,对着黛玉再次深深一揖:“多谢妹妹!兄长……定不负此砚。”
林如海站在一旁,看着眼前这兄妹初见,赠砚接砚的一幕,看着女儿眼中那微弱却真实存在的暖意,看着义子林澜那努力挺直却难掩激动的小小身影,一直紧绷的心弦似乎在这一刻,微微松动了一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