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颐年堂出来,随着引路的仆从前往设宴的正厅,林澜能清晰地感受到周遭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比之方才又多了几重深意。
好奇、探究、估量,甚至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艳羡与忌惮。
北静王母子亲自接见,且相谈甚欢,这份殊荣落在这些浸淫权贵场多年的宾客眼中,足以让人品咂出无数滋味。
她面上依旧是一片沉静,如同深潭之水不起波澜。
心中却如明镜般透彻,今日之后,她林澜之名,恐怕不再仅仅局限于“救治老王爷”,更会与“得北静王青眼”紧密相连。
宴席设在水阁之中,四面轩窗敞开,可见外面曲水流觞,奇花烂漫。
厅内早已布置得富丽堂皇,觥筹交错,衣香鬓影。
男宾与女眷虽分席而坐,中间仅以一道十二扇的紫檀木嵌玉石屏风略作隔断,笑语喧哗之声隐隐可闻。
林澜因品阶不高,位置原本安排得较为靠后。
然而,领路的仆从却径直将她引至了靠近主位的一席,与几位年轻公子同坐。
这一席,显然非同一般。
她刚一站定,便听得一个爽朗带笑的声音响起:“林兄弟!可算等着你了!”
林澜抬眼望去,只见说话之人身着宝蓝色箭袖锦袍,浓眉大眼,气质豪迈,正是镇国公府的牛继宗。
他身旁坐着一位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面容清俊,神色略显冷淡,却是理国公府的嫡出少爷柳芳,而另一位身着青衫,气质温文,嘴角含笑,正是周阁老的嫡孙周明琼。
这三位,皆是京中最顶尖的勋贵清流子弟,代表着军中、勋旧与文官清流的不同势力,平日里眼高于顶,等闲人难入其眼。
此刻他们齐聚一席,且对林澜态度亲昵自然,顿时吸引了无数道目光。
“牛大哥,柳世兄,周世兄。”林澜从容见礼,态度不卑不亢。
周琼笑着还礼,语气亲切:“林兄弟不必客气,方才听闻你去了颐年堂,可是为老太妃诊脉?”
他身为周阁老之孙,消息自是灵通。
林澜微微颔首:“承蒙太妃与王爷不弃,略尽绵力。”
牛继宗一拍大腿,赞道:“好!我就知道林兄弟是有真本事的!不像那些个酸腐太医,只会开些不痛不痒的方子!”
他声音洪亮,引得邻近几席都侧目看来。
柳芳虽未说话,但看向林澜的目光中也少了几分平日的疏离,多了些许认可。
他性子冷清,最厌虚与委蛇,林澜方才在颐年堂应对北静王母子时那份沉稳与医理上的真知灼见,显然入了他的眼。
林澜在这三人中间安然落座,姿态从容。
她年纪虽是最小,身形也尚显单薄,但那份历经两世和沉淀于骨子里的气度,以及谈及医道,乃至回应牛继宗等人关于朝野趣闻和边塞风物时的言之有物,竟丝毫不落下风。
她言语不多,却每每能切中要害,引经据典时信手拈来,分析事理时逻辑清晰,既不刻意卖弄,也不怯场附庸,自有一番风骨。
这番景象,落在满堂宾客眼中,更是惊异非常。
原本众人只知这林御医医术高明,得了圣心与王眷,却不想他竟与这几位顶尖的世家子弟也相交莫逆,且看这情形,并非是他攀附,倒更像是平辈论交,甚至那几位少爷言语间还带着几分维护与尊重!
一些心思活络的官员勋贵,看向林澜的目光顿时又热切了几分。
此子不仅自身潜力无限,这人脉网络,更是不可小觑啊!若能与之交好……
于是,宴席之间,借故前来敬酒攀谈的人竟渐渐多了起来。
有夸赞他年少有为的,有询问养生之道的,亦有拐弯抹角打听他与北静王府关系的。
林澜皆一一应对,言辞谦和,却滴水不漏,既不冷落于人,也不轻易许诺,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
屏风另一侧的女眷席上,虽不能亲眼得见男宾席的热闹,但话语声和动静却是隐约可闻。
王熙凤是个耳聪目明的,早已将那边的情形听了个七七八八,心中又是震惊又是狂喜。
她凑到王夫人耳边,压低声音,难掩激动:“太太可听见了?咱们澜哥儿可真是了不得!竟与牛家、柳家、周家的少爷们那般熟稔!瞧这架势,日后前程必不可限量!”
王夫人手中捏着酒杯,指尖微微发白,心中五味杂陈。
她既为贾家能有这样的亲戚感到一丝与有荣焉,更多的却是焦灼与无力。
林澜越是出色,人脉越广,她便越觉得元春在宫中的困境难以借力。
方才在颐年堂,贾母那警告的眼神犹在眼前,她纵有千般心思,此刻也不敢表露分毫,只能强笑着附和:“是啊,澜哥儿是个好的。”
贾母坐在上首,与几位老夫人说着话,眼角余光却始终留意着屏风方向的动静。
听到那边对林澜的赞誉之声,看到不时有人过去敬酒攀谈,她心中那份骄傲与欣慰几乎要满溢出来。
这个外孙,当真是一次次出乎她的意料!
医术精湛得了圣心不说,为人处世和结交人脉竟也如此老练!看他与那几位顶尖世家子弟言笑晏晏毫不露怯的模样,真真是应了那句“雏凤清于老凤声”!
她不由得想起早逝的女儿贾敏,心中又是一阵酸楚与宽慰交织。
若敏儿地下有知,见澜儿如此出息,玉儿身子也日渐好转,也该瞑目了。
宴至酣处,丝竹声起,歌舞登场。
水溶作为主人,起身向众宾敬酒,他言谈风趣,举止优雅,尽显天潢贵胄的风范。
敬到林澜这一席时,他特意多停留了片刻,与牛继宗、柳芳、周琼等人皆饮了一杯,又与林澜问了几句关于太妃调养需要注意的细节,态度亲切自然,更是坐实了他对林澜的看重。
这一切,林澜皆坦然受之。
她心中明镜似的,今日这番风光,大半是借了宫宫陛下与牛、柳、周三家子弟的势。
但她并无丝毫惶恐或自得,只因她深知,外力终究是外力,唯有自身立得住,才是根本。
她与牛继宗等人交好,始于黛玉与各家小姐的往来,固于她自身展现出的价值与气度。
北静王的看重,也源于她实实在在的医术。
这一切,并非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她端起面前那盏未曾多饮的果酒,指尖感受着瓷壁的温凉,目光掠过满堂的喧嚣与繁华,心中却是一片澄澈的冷静。
宴席终散,宾客渐退。
林澜与牛继宗等人道别,周琼还特意叮嘱她得空多去周府走动,言语间提及祖父时常念及他,林澜连声应下,只道得了空便上门叨扰一二。
贾家众人也簇拥着贾母过来,个个脸上带着红光,显然今日与有荣焉。
回程的马车上,林澜独自靠在车厢壁上,阖眼假寐。
今日种种,如同走马灯般在脑中回放。
北静王的礼遇,牛、柳、周三家的交情,满堂宾客的奉承……这一切编织成一张无形的大网,将她笼罩其中。
她轻轻吐出一口浊气。
前路漫漫,唯有谨守本心,步步为营,医术和内力,才是她安身立命的根本,至于这些浮名与人脉,可用,却不可恃。
只是不知,绛云轩中那盏孤灯下,玉儿今日可还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