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韶光院,草木蓊郁,芭蕉舒卷,几株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映着湛蓝的天色,平添了几分鲜活生气。
林澜静坐于书房窗下,指尖正搭在黛玉纤细的手腕上,屏息凝神,细细体察那寸关尺间的细微流转。
距离王熙凤那番赔礼道歉已过去月余,贾府表面依旧沉浸在元春封贵的余韵中,但长房与二房之间那层若有若无的隔膜,明眼人都能瞧出几分。
贾琏夫妇待林澜与黛玉愈发客气周到,却也不再轻易提及宫中之事,只暗中维系着与周家、牛家等府的寻常往来。
这般识趣,倒让林澜省心不少,得以将更多精力投入到自身调养与对黛玉的悉心照料上。
她双目微阖,心神沉入体内,那股源自万花谷的温和内力,如今已不再是丝丝缕缕的细流,而是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涧,虽未至汹涌,却已能顺畅地循着特定经脉缓缓运行。
得益于王熙凤送来的那几卷前朝医书孤本,其中一些关于温养经络和固本培元的古法论述,虽言语晦涩,理念却与万花谷心法中某些基础法门隐隐暗合,如同为她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她对内力的掌控与运用,有了更深一层的领悟。
此刻,她便尝试着将这一丝精纯温和的内息,极其小心且若有若无地渡入黛玉的经脉之中。
试图用内力温养黛玉那先天带来的不足之症,激发其本身原有的生机。
黛玉只觉腕间接触之处传来一股令人安心的暖意,那暖意并不炽热,却绵绵密密,如同浸泡在温汤之中,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松快舒适,连带着胸口那时常萦绕且若有若无的憋闷感,似乎也消散了许多。
她悄悄抬眼,看着兄长凝神诊脉的侧颜,日光透过窗棂,在她清隽的轮廓上镀了一层浅金,只见林澜长睫低垂,神情专注而安宁。
一股依赖与孺慕之情油然而生,让她心下无比安定。
良久,林澜缓缓收回手,眸中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欣慰。
黛玉的脉象,较之半年前她刚入京时,已然有了天壤之别。
那时黛玉脉息浮弱,似有似无,如风中残烛,先天元气亏损得厉害。
而如今,她的脉象虽仍比常人细弱几分,却已沉静有力了许多,根基渐稳,那萦绕不散的阴郁虚浮之气也消散大半。
这半年多来,她以万花医术精心调理,佐以温和药膳,再辅以这日渐精纯的内息暗中温养,终是将妹妹这块先天略有瑕疵的璞玉,一点点修补蕴养,显露出了内里的莹润光泽。
“哥哥,如何?”黛玉轻声问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
林澜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清浅却真实的笑容:“脉象平稳,较之前又好了许多,玉儿近日可还觉得夜间咳嗽?晨起时胸口可还发闷?”
黛玉摇了摇头,眸中漾起欢喜:“自吃了哥哥新配的丸药,夜里安睡了许多,晨起也觉神清气爽,再不像从前那般懒怠了。”
她说着,微微挺直了原本有些羸弱的脊背,气色虽仍偏于白皙,却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惊的透明脆弱,而是泛着如玉般温润健康的光泽。
连贾母近日都常拉着她的手,喜得不住口地夸赞,说她身子骨眼见着结实起来,眉眼也长开了些,愈发标致灵秀。
看着妹妹这般变化,林澜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满足与成就感,这仿佛是她穿越以来,做的第二件真正扭转了既定悲剧的事情。
然而,欣慰之余,一丝离愁别绪也开始悄然在她心底酝酿。
她在贾府静养已近两月,借口虽好,却不能长久。
太医院那边,孙院使虽体恤,多次派人送来滋补药材,让她安心休养,但长久不去当值终究不妥。
更何况,她需要太医院的资源,需要那个身份带来的便利与庇护,去继续她的医术钻研,去积累更深的根基。
再说她内力日渐深厚,身体也调养得七七八八,是时候该回去了。
几日后,一个天光晴好的早晨,林澜见黛玉精神颇佳,便将她唤到韶光院中,兄妹二人在芭蕉树下的石凳上坐了,丫鬟奉上茶点后便远远退开。
林澜斟酌着开口,声音温和:“玉儿,兄长在府中休养这些时日,身子已无大碍,太医院那边,我……需得销假回去当值了。”
她话音甫落,黛玉正在搅动茶盏的银匙便是一顿。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秋水般的眸子里瞬间蒙上了一层薄薄的水汽,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舍:“哥哥……要走了?”
虽然早知道兄长不可能永远陪她住在贾府,虽然绛云轩离韶光院不过几步之遥,兄长即便住在林府,亦可时常来看她,可乍闻离别在即,那股被遗弃般的强烈不安感还是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
贾府再好,外祖母再疼她,终究不是她的家。
唯有兄长在时,她才觉得心有依归,身有所靠。
林澜见她如此,心中亦是酸涩难言。
她伸手,轻轻覆上黛玉微凉的手背柔声道:“莫怕,兄长只是回太医院当值,并非远行,得了空,必定常来看你,你如今身子大好,外祖母又如此疼你,琏二嫂子她们也待你亲厚,还有周家妹妹她们可以往来,不会孤单的。”
黛玉垂下眼睫,努力将涌上眼眶的湿意逼回去。
她知道兄长说得在理,她不能任性。
兄长有兄长的前程和职责,她不能成为她的拖累。
她想起这半年来兄长为她耗费的无数心血,想起自己日渐轻盈的身体和充沛的精神,那股不安渐渐被一种更深的体谅所取代。
她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已努力挤出一丝乖巧的笑容,只是那笑容看在林澜眼里,更觉心疼:“哥哥放心去便是,玉儿……玉儿会好好的,定会按时用药,仔细身子,不让哥哥担心。”
看着她强装坚强的模样,林澜喉头微哽,几乎要改变主意。
但她忍住了 ,“好玉儿,”林澜轻轻拍了拍她的手,“既如此,随兄长一同去向外祖母辞行吧。”
贾母在上房听了林澜要回太医院当值的话,反应比黛玉更甚,顿时老泪纵横,一把将林澜搂在怀里,心肝肉儿地哭起来:“我的儿!你这才将养得好些,如何就要去了?那太医院事务繁杂,岂是轻省地方?若是再累坏了,可叫我这老婆子怎么活!”
一边哭,一边又是骂贾政和贾赦不晓事,不知在陛下面前为林澜求个更清闲的职分。
林澜心中感动,却也只能温言劝慰:“外祖母疼惜孙儿,孙儿知晓,只是孙儿既食君禄,便当忠君之事,且孙儿身子已无大碍,太医本职便是济世救人,岂能因私废公?孙儿向您保证,定会劳逸结合,善自珍重,绝不再如前次那般逞强。”
贾母哭了一场,见林澜去意已决,知是正理无法强留,只得拉着她的手千叮万嘱,定要常回府来看她,又命鸳鸯开了库房,取了许多上等药材并补品,定要林澜带上。
辞别贾母,林澜携着黛玉的手,一路沉默着往二门走去。
初夏的风带着花香和暖意,吹拂在脸上,却吹不散那弥漫在兄妹之间的淡淡离愁。
将至二门,马车早已备好。
林澜停下脚步,转身看着身旁努力忍着泪意的妹妹,心中软成一片。
她忽然想起一事,语气放得愈发轻柔,试图冲淡这离别的气氛:“玉儿,再过几月,便是你的生辰了,今年想要什么?告诉兄长,兄长定为你寻来。”
黛玉正沉浸在不舍中,闻言微微一怔,下意识地仰起小脸:“生辰?”
她竟险些忘了。
细细一想,是了,翻过年她便五岁了,那兄长……她猛地想起,兄长是腊月里的生辰,翻过年该七岁了!
可兄长的生辰,早在数月前便已悄无声息地过去了!那时她心神不宁,竟将如此重要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一股强烈的懊恼与自责瞬间涌上心头,比离别的伤感更甚。
她只顾着享受兄长的呵护,却连兄长的生辰都忘了!她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眼圈却更红了。
林澜见她神色有异,只当她是舍不得,又或是想不出要何物,便温声道:“无妨,慢慢想,想到了再告诉兄长也一样。”
这时,一直默默跟在黛玉身后的雪雁瞧出自家姑娘的心思,忙上前一步,轻声劝慰道:“姑娘快别懊恼了,左右澜哥儿今年的生辰已过,您便是此刻想起来,也补不上了,不若等明年,等姑娘和澜哥儿的生辰凑在一处,好好热闹一番,再补上今年的礼,岂不更好?”
黛玉听了,知雪雁说得在理,只是心中那份愧疚依旧难以释怀。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眸子,望着林澜声音哽咽:“哥哥……明年,明年玉儿定不会忘了!”
林澜这才明白她方才为何那般神情,心中又是好笑又是温暖,伸手替她拭去眼角的泪珠,柔声道:“傻玉儿,兄长不在意这些,只要你平安喜乐,便是给兄长最好的生辰礼了。”
马车终究还是驶离了荣国府。
黛玉站在二门口,望着那马车消失在胡同拐角,直到再也看不见,才被雪鸢和赶来的琥珀劝着,一步三回头地往绛云轩走去。
她心中空落落的,而马车内的林澜,靠在车厢壁上,阖着眼,感受着体内缓缓流转的内息,思绪却已飘向了太医院,飘向了那卷尚未参透的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