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从韶光院出来,脸上那层惯常泼辣爽利的笑意便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初夏的阳光已有几分炙意,落在身上却驱不散她心底陡然升起的那股子寒意。
林澜方才那平静无波的眼神,那句听不出喜怒却字字清晰的“此乃大忌”,如同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扎进了她素来精明算计的心窍里。
她脚下步子有些发飘,一路穿廊过院,竟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
直到回了自己与贾琏居住的院落,挥退了上前伺候的平儿,独自坐在临窗的炕上,望着窗外那几株开得正喧闹的石榴花,心头那股后知后觉的惊悸才如同潮水般漫了上来。
“我……我真是昏了头了!”
王熙凤喃喃自语,指尖无意识地绞紧了手中的帕子,上好的杭绸几乎要被拧出水来。
她怎么就一时被元春封贵,贾府势起的狂喜冲昏了头脑,竟忘了林澜是个什么性子的人?
那是个连得陛下盛宠,甚至惠及黛玉赐下四个嬷嬷的主儿!岂是那等可以随意拿捏任由人借势攀附的?
自己方才那番话,看似亲热恳切,实则已是犯了官场和为人处世的大忌讳!
妄图借外臣干涉宫闱,这要是传到外面,别说林澜,整个贾府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林澜没有当场翻脸,已是看在亲戚情分和老太太的面子上了。
想到此处,王熙凤额上竟沁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她素来自负手段高明,八面玲珑,何曾如此失态过?
实在是这几日府中上下奉承和往来道贺的虚热闹,让她有些飘飘然,竟忘了最基本的利害关系。
澜哥儿兄妹,如今看似依附贾府,实则凭借的是自身的本事和圣心独眷,绝非贾家可以随意驱策的棋子。
自己这一着,怕是已将人得罪了!
正心乱如麻间,外头传来贾琏略带疲惫的声音:“二奶奶可在屋里?”
王熙凤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忙扬声道:“二爷回来了?快进来!”
贾琏掀帘进来,见他今日穿了一件半新不旧的石青长袍,眉宇间带着些在外奔波应酬的倦色,但眼神还算清亮。
他自顾自倒了杯凉茶,一气饮尽才道:“今儿个在外头,又听了不少奉承话,耳朵都快起茧子了,还是咱们林表弟沉得住气,住在韶光院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真正是静养。”
他这话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羡慕,显然外头的虚与委蛇也让他感到疲惫。
王熙凤听他提到林澜,心头更是咯噔一下,也顾不得许多,便将方才去韶光院寻林澜说话,以及自己那番冒失的请求和林澜的反应,一五一十地说了,末了,带着几分惶急道:“二爷,你瞧我这事儿办的……怕是热了澜哥儿不快了!”
贾琏起初听着还没太在意,听到后面,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
他放下茶杯,沉吟了片刻,脸上那点倦色被一种复杂的神色所取代。
他没有立刻责怪凤姐儿,反而像是在咀嚼她话里的深意,又像是在思量别的事情。
忽然,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带着嘲讽的苦笑:“呵……咱们这位二太太,还有府里那些人,怕是都高兴得忘了形了,元春大妹妹入宫封贵,是天大的喜事不假,可这喜气,真能落到咱们长房头上多少?”
他这话如同醍醐灌顶,瞬间浇醒了王熙凤。
是啊!元春是二房的嫡长女,她若得势,首先得益的自然是二老爷、二太太乃至宝玉!
他们长房这边,贾琏虽是嫡长孙,却因父亲贾赦不得祖母喜爱,自身又只是个捐官的同知,在府中地位尴尬。
往日里二房何曾真正照拂过他们?
太太管家,将府中权柄抓得死死的,自己看似风光,实则不过是替二房出力,还得罪人的“掏钱奶奶”罢了!
贾琏更是被养得只知吃喝玩乐斗鸡走狗,险些废了,若非后来娶了她王熙凤,又借着管些外务渐渐历练出些眉高眼低,如今还不知成什么样子!
指望元春提携贾琏?
只怕二房不暗中打压,防止长房借势而起,就算好的了!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醒悟与寒意。
他们之前竟也被这阖府的喜气裹挟着,险些忘了这嫡庶长幼,房头之间的微妙与倾轧!
“是了,是了!”
王熙凤一拍炕桌,又是懊恼又是庆幸,“我真是猪油蒙了心!竟去求澜哥儿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得罪了澜哥儿不说,便是真成了,好处也是二房的,与咱们有何相干?若出了事,黑锅还得咱们自己背!”
贾琏点了点头,眼神变得冷静而锐利:“林表弟是个明白人,他看得比我们都清楚,他不接这话,是对的,咱们如今,反倒该好好想想,该如何修补才是。”
“二爷说得是!”
王熙凤立刻恢复了平日的精明,“澜哥儿和玉丫头,才是跟咱们更近一层的亲戚,又有真本事,圣眷也浓,咱们往日里虽也亲近,但经此一事,只怕生了隔阂,须得好好赔个礼,表明心迹才是。”
贾琏沉吟道:“林表弟性子清冷,不喜俗物,直接送金银怕是落了下乘,黛玉妹妹身子弱,又喜雅致,不如……”
夫妻二人低声商议起来,将府中库房和自家私房的好东西在脑中过了一遍,最终选定了几样既显诚意又不至于太过扎眼的东西。
一套前朝孤本医书投林澜所好,两匹极为难得柔软透气如云霞的软烟罗给黛玉做夏衣最是适宜,外加几样上等的官燕、茯苓等滋补药材,只说给林澜补身,给黛玉养气。
选定了赔礼,王熙凤心头稍安,又想起一事低声道:“二爷,我瞧着,绛云轩那边,咱们日后更得多上心些,玉丫头如今交际的可是周阁老家、镇国公府和理国公家府上的小姐,那才是真正顶天的门第,若能通过玉丫头维系好这层关系,比什么都强!”
贾琏深以为然:“正是这个理儿,二房盯着宫里,咱们未必不能另辟蹊径,林表弟和黛玉妹子,便是咱们的蹊径。”
次日,王熙凤便带着精心准备的礼物,再次来到了韶光院。
这一次,她脸上没了昨日的急切与算计,反而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亲近。
“澜哥儿,”她语气诚恳,“昨儿个是我糊涂了,说了些不着四六的混账话,回去后越想越觉得对不住!您千万别往心里去!实在是这几日被府里的事闹得头晕,竟忘了最基本的规矩道理,这点子东西,不成敬意,给您赔个不是,也给黛玉妹妹裁件夏衣,万万请您收下。”
林澜见她态度与昨日判若两人,言辞恳切,不似作伪,心中那点不快便也消散了。
她本就不是斤斤计较之人,何况贾琏王熙凤毕竟是长房,与二房利益并非完全一致,若能让他们清醒过来,于她和黛玉也有好处。
她神色缓和下来,淡淡道:“琏二嫂子言重了,自家亲戚,偶尔失言,说开便好,只是宫闱之事,确需谨慎。”
王熙凤连连称是,又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去了绛云轩看望黛玉,态度亦是亲热自然,只字不提昨日之事,只关心黛玉饮食起居,又夸她气色见好,与周家小姐等人交好是福气等等。
看着王熙凤离去的背影,林澜目光微动。
贾琏夫妇能如此快地醒悟并放下身段道歉,倒是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看来,这荣国府里,也并非全是利令智昏之人。
她转身回到书案前,目光落在那套王熙凤送来的前朝医书孤本上,随手翻开一页,竟是关于经络温养的古法论述,其中有些观点,竟隐隐与万花谷的某些基础理论有暗合之处!
她心头一动,立刻沉浸了进去。
而绛云轩内,黛玉收下了那两匹流光溢彩的软烟罗,心中也有些诧异琏二嫂子今日的格外热情与周到。
她虽不解内里缘由,但也能感觉到那份善意。
想起兄长昨日回来后,只轻描淡写地提了句“琏二嫂子有些心急”,便不再多言,心中隐约明白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