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国府祠堂那场近乎闹剧的分家议定,如同一道最终判决,为赫赫扬扬近百年的荣国府敲响了丧钟。
曾经车水马龙,冠盖云集的敕造国公府,如今门庭冷落,只剩下萧索的秋风卷着落叶,在空荡的庭院中打着旋儿。
分家文书既立,后续事宜便如同失控的马车,沿着既定的破碎轨迹,轰然前行。
贾赦得了族长贾珍和族老们的“公断”,心满意足,回到府中便迫不及待地催促清点交割。
他虽舍了荣国府的宅邸和那个早已名不副实的一等将军爵位,但实实在在的六成公中产业落入囊中,足以让他后半生乃至长房后代挥霍无忧。
于是他立刻以荣国府嫡长,现任一等将军的身份,上书朝廷,陈明与弟贾政“树大分枝,各立门户”,请朝廷允准,并将爵位交由二房承袭。
奏折递至御前,养心殿内,皇帝看着那份字里行间透着迫不及待的分家奏陈,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的讥诮。
“贾赦……倒是个识时务的。”
皇帝淡淡评价,朱笔一挥,允了,并未完全按照贾赦所请。
他准了分家之议,但爵位传承上,却降了一级批准——贾赦的一等将军爵位,由贾政承袭时,降为二等将军。
这轻飘飘的一笔,既是帝王对贾家兄弟阋墙治家无方的惩戒,也是对其家族在朝中影响力的进一步削弱。
旨意下达,贾赦虽觉爵位降让他这个贾家人有些没脸,但想到到手的巨额家产,那点不快也便烟消云散。
贾政尚在病中,闻听此讯,又是一阵急怒,却已是无力回天。
而真正的割肉之痛,落在了二房,尤其是王夫人身上。
公中产业被划走六成,剩下四成,既要维持硕大的荣国府宅邸日常开销,又要奉养中风在床用药不断的贾母,照料疯傻痴癫需人精心看护的宝玉,还要支撑贾政官场上的基本体面……
这钱,即使掰成两半都不够花!更要命的是,贾赦那日泼皮耍赖时吼出的“补足公中损耗”之言,虽未写进正式文书,却像一把无形的刀悬在王夫人头顶。
贾珍和族老们虽未明着逼迫,但那意味深长的目光,已然是一种压力。
王夫人无奈,只得咬着牙,开始填补这个巨大的窟窿。
她先是变卖了自己大半的嫁妆体己,仍是远远不够,万般无奈之下,她将目光投向了寄居在梨香院的薛家,她的亲妹妹薛姨妈。
她拉着薛姨妈的手,未语泪先流,哭诉家中艰难,老太太病重,宝玉疯傻,如今又被长房逼着分家,公中空虚,难以为继……
话里话外,无非是希望薛家能“借”些银钱,助她渡过难关。
薛姨妈本就耳根子软,又顾念姐妹亲情,加之薛家如今寄人篱下,又想着是姐姐一家袭爵继承了国公府,见姐姐如此凄惨,心中不忍,便欲答应。
然而,如今的薛家,早已不是昔日挥金如土的皇商,薛蟠官司耗费巨大,入京后坐吃山空,进项远不如前。
一直冷眼旁观的宝钗,此刻却站了出来。
她并未直接反对母亲,而是温言对王夫人道:“太太家中艰难,我们自是知晓,倾囊相助,亦是应当,只是……如今我们薛家的情况,太太也清楚,哥哥不成器,家中进项有限,偌大开销,恐难长久支撑,若要相助,需得有个稳妥的章程才好。”
她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不如这样,太太将所需银钱数目告知侄女,侄女尽力筹措,只是……如今府上正值多事之秋,诸事纷乱,难免有疏漏,侄女想着,不若由我帮着太太,一同打理这府中中馈,也好开源节流,精细打算,方能长久,太太也好专心侍奉老太太,照料宝兄弟,您看可好?”
这番话,看似体贴入微,实则是要趁机接管二房的财政大权!
王夫人闻言,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清醒过来!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个一向温婉恭顺的外甥女,竟在此刻,想要趁火打劫!
她想拒绝,想斥责,可看着宝钗那平静无波却暗藏锋芒的眼神,再想到空空如也的公账和自己那点所剩无几的体己,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
没有薛家的银子,她连眼下这关都过不去!
最终,她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脸色灰败地点了头,心中对宝钗,第一次生出了强烈的忌惮与怨恨。
靠着从薛家“借”来,实则是以管家权换取的巨额银钱,王夫人勉强填上了公中的窟窿,应付走了虎视眈眈的族长和族老,保住了二房最后的体面,却也彻底失去了对家财的掌控。
尘埃落定,贾赦长房一刻也不愿在这是非之地多待。
他们迅速清点交割了分得的产业、田庄、铺面、金银细软,装了足足数十辆大车。
临行前,贾赦带着邢夫人、贾琏、王熙凤等人,去给中风卧床的贾母磕头辞行。
荣庆堂内,药气弥漫。
贾母歪在榻上,口眼歪斜,看着跪在床前的长子一家,浑浊的老眼里流出泪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一生要强,掌控荣国府数十年,眼看着贾家马上要再复当年荣光,何曾想过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
子孙离散,家业崩摧,而她,只能如同一个废人般躺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贾赦敷衍地磕了头,说了几句“母亲保重,儿子安顿好了再来看您”的套话,便迫不及待地起身。
贾琏看着祖母这般模样,想起往日慈爱,心中酸楚,重重磕了三个头。
王熙凤由平儿扶着,也行了礼,目光扫过这熟悉又陌生的房间,心中只剩一片冰冷的漠然。
长房一行人,带着他们的仆役、财产,浩浩荡荡地离开了这座他们生于斯长于斯的荣国府。
贾珍早已为他们寻好了一处位于城西,距离林府不算太远的五进宅院,虽远不及荣国府轩昂气派,却也宽敞整洁,足够荣国府长房安居。
站在新宅门前,看着仆役们忙碌地搬运箱笼,贾赦长长舒了一口气,仿佛甩掉了千斤重担,脸上露出了久违的轻松笑容。
贾琏扶着身体虚弱的王熙凤,望着陌生的门楣,心中百感交集,有脱离泥潭的庆幸,也有对未来的茫然。
而此时的林府,却仿佛风暴眼中难得的平静。
在林忠和太乙的精心照料和周阁老李守中的镇守下,林澜的身体正在以缓慢速度恢复。
万花谷的内功心法玄妙无比,最重根基温养,虽此她番损耗巨大,但底子犹在,加之药材得力,如今卧床的她已不再是之前那副油尽灯枯的模样,脸上渐渐有了血色,偶尔也能下床走动片刻。
最令人惊喜的是黛玉。
离开了贾府那个压抑的环境,回到了真正属于自己和兄长的家,尽管她依旧不言不语,眼神空洞,但那种惊惧不安的颤抖却渐渐平息了。
她常常安静地坐在窗边,看着庭院中的花草,一坐就是半天,紫鹃和雪鸢耐心地陪着她,跟她说话,喂她吃些精致的点心。
周阁老和李守中依旧时常过来坐镇,他们的存在,隔绝了外界大部分的窥探与风雨。
也正是在荣国府两房分家后的半个月,沉寂许久的林府内院,终于传出了一叠声压抑着喜悦的低呼:“大爷醒了!”
林澜此次元气大伤,在榻上缠绵将养了十余日,在孙院使的允许下,方能被墨韵小心翼翼地搀扶起身。
她脚步虚浮,面色苍白,每一步都需借力,本就瘦弱单薄的身体在春日暖阳下显得更加单薄,唯有一双眸子,在病后沉淀得愈发沉静深邃。
主仆二人正在院中缓缓踱步,活动筋骨,管家林忠便悄无声息地近前,低声将外界消息一一禀上。
贾家两房已彻底析产分炊,大房贾赦携家眷迁往林府不远处的旧宅,二房贾政虽仍居荣国府,却因亏空日显,境况颇为窘迫。
林澜静静地听着,目光掠过庭院中初绽的新蕊,脸上无喜无悲,仿佛在听一个遥远而陌生的故事。
直到林忠言毕,她才极轻地叹了口气,抬首望向天际流云。
“知道了。”
虽那日她急昏了头说下“恩已断,义已绝”的话,但于礼法,真要与贾府断个干净,却还得她再废些心神。
好在,最难的一步,她拉着黛玉迈出来了!至于黛玉的名声,她就不信,有朝一日她登高位,还有人再敢说三到四。
林澜两世生平第一次,起了不顾一切往上爬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