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进在纯阳的日子,像是一艘颠簸许久的小船,终于驶入了一片相对平静的水域。虽然风浪并未完全停歇,但至少有了喘息之机。口袋里的药盒,被打开的频率越来越低。
然而,这片平静很快被一个重磅消息打破——谢云流回来了。
谢云流,纯阳的另一位创始人,也是当初因激进融资策略导致公司濒临破产、间接气病恩师吕洞宾的“罪人”。他在事情发生后远走海外,如今却突然归来,据说是李忘生力排众议,给了他一个“特别顾问”的头衔,让他戴罪立功。
谢云流的回归在纯阳内部引起了不小的波澜。他能力毋庸置疑,当年也是凭借超凡的商业手腕和魄力,与李忘生一起帮着吕洞宾将纯阳从无到有建立起来。但曾经的背叛和造成的伤害,让大多数老员工对他无法真正原谅,尽管表面上维持着基本的礼貌。
祁进与谢云流,更是从一开始就气场不合。或许是因为祁进身上还带着凌雪那种严谨甚至有些刻板的作风,而谢云流行事依旧带着几分不羁与冒险,又或许,仅仅是祁进本能地排斥谢云流那种试图重新掌控一切的强势姿态。
在一次关于“太虚计划”后续资源调配的会议上,这种矛盾首次公开化。
“祁总监的方案过于保守了,”谢云流靠在椅背上,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桌面,“藏剑山庄的数据接入只是第一步,我们需要更激进的市场推广策略,抢占先机,甚至不惜暂时牺牲部分利润。”
祁进眉头微蹙:“谢顾问,太虚计划的核心在于数据模型的精准和深度挖掘,冒进推广可能导致资源浪费,甚至损害项目口碑。我认为稳扎稳打更符合纯阳目前的定位。”
“定位?”谢云流挑眉,嘴角勾起一抹略带嘲讽的弧度,“纯阳的定位不应该停留在温吞水。忘生,你觉得呢?”
李忘生坐在主位,推了推眼镜,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云流,祁进的考虑不无道理。纯阳经历过风雨,如今更需要的是稳健。太虚计划由祁总监全权负责,大的方向,我们尊重他的判断。”
谢云流眼神沉了沉,没再说话,但看向祁进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和不悦。
会议结束后,祁进回到办公室,心情有些烦闷。与谢云流的对峙消耗了他不少心力。这时,一个年轻的脑袋从门边探了进来,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恭敬。
“祁总监,您要的上一季度市场分析报告,我整理好了。”
是邓屹杰,刚来没多久的实习生,分配在祁进手下。小伙子名校毕业,脑子活络,干劲十足,看着祁进的眼神带着明显的崇拜,做事也格外卖力。
“放桌上吧。”祁进语气缓和了些。
邓屹杰轻手轻脚地把文件放好,却没有立刻离开,犹豫了一下说道:“总监,刚才会议上……您说得对!谢顾问那个方案风险太大了,还是您考虑得周全!”
祁进看了他一眼,年轻人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维护。他心中微微一叹,淡淡道:“做好分内事,少议论上级。”
邓屹杰立刻噤声,脸一红:“是,总监!那我先去忙了!”说完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
祁进摇了摇头,目光落在窗外。纯阳内部对谢云流的态度很微妙,李忘生念及旧情给予机会,于睿公事公办保持距离,而上官博玉作为技术研发中心负责人,则几乎从不掩饰对谢云流的冷淡。上官博玉年纪较长,是跟着吕洞宾最早一批的技术元老,醉心于技术研发,对公司权力斗争不感兴趣,但对差点毁了纯阳根基的谢云流,始终难以释怀。
这种复杂的氛围,让祁进感到些许疲惫,但奇怪的是,并未引发他过去那种想要逃避的强烈冲动。或许是因为,在这里,他的立场和价值是被清晰认可和保护的。
姬别情将自己彻底埋进了工作里。
人事部的灯光常常亮到深夜,他处理文件的效率高得惊人,主持会议更是雷厉风行,几乎到了严苛的地步。他试图用无尽的工作填满所有时间,让大脑没有空隙去想起那个名字,那个身影。
李俶看着报表上人事部近期的超额工作量,以及几份来自其他部门对姬别情“不近人情”工作方式的委婉投诉,再次将他叫到了办公室。
“姬别情,工作是做不完的。”李俶将一杯浓茶推到姬别情面前,他眼下也有着浓重的黑眼圈。
“我知道。”姬别情接过茶杯,一饮而尽,仿佛只是为了解渴,而非品茗,“最近有几个重要的招聘和架构调整项目,不能松懈。”
“凌雪不需要一个累垮的人事经理。”李俶语气加重了些,“我听说你驳回了营销部三个员工的休假申请?理由是不充分?”
“项目期间,优先级必须明确。”姬别情面无表情。
“他们是按规矩提前申请的!”李俶揉了揉眉心,“别情,你这样下去,下面的人会有怨言。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但这不是解决办法。”
姬别情猛地抬头,眼中是压抑已久的红丝和烦躁:“那您告诉我什么是解决办法?忘记他?当什么都没发生过?我试过了,李总,我做不到!只有工作,只有让脑子转个不停,我才不会去想他现在在纯阳怎么样,不会去想那个谢云流会不会刁难他,不会去想他……”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像是意识到自己失态,猛地低下头,攥紧了拳头。
李俶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曾经的姬别情,精明、强势,甚至有些玩弄人心的傲慢,何曾有过如此狼狈而无措的时刻。
“他选择了他的路。”李俶最终只是叹了口气,“你也有你的。别情,别把自己逼到绝路上。凌雪是你的根基,别为了一个人,连根基都不要了。”
姬别情沉默地坐着,脊背挺直。他何尝不知道李俶说得有道理,但心魔已生,岂是道理可以轻易化解?
他站起身,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却更显空洞:“抱歉,李总,我会注意调整。如果没什么事,我先去开会了。”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李俶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道,姬别情这番“埋头死上班”,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沉沦。而远在纯阳的祁进,似乎正一点点地从他留下的阴影中,艰难地挣脱出来。
祁进指导着邓屹杰修改报告,年轻人偶尔的笨拙和过度的热情,反而让他感受到一丝久违的属于正常生活的烟火气。当他偶尔在茶水间遇到上官博玉,对方会对他点点头,甚至就某个技术问题简短交流几句,那种不带压力的互动,也让他感到舒适。
谢云流的回归带来了新的张力,但纯阳整体包容而稳健的环境,像一张柔软的网,接住了他下坠的趋势。他依旧会失眠,依旧会在深夜感到莫名的空虚,但至少,当他第二天走进纯阳大厦时,不再需要先做一番漫长的心理建设。
那个抽屉最深处的打火机,他再也没有拿出来看过。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旧物,被封存在了过去的尘埃里。
只是矛盾如同地底运行的岩浆,终有喷发的一日。
引爆点在于“太虚计划”第二阶段的一个关键决策。谢云流坚持要引入一家海外背景的数据服务商,以加速全球化布局,而祁进通过严谨的尽职调查,发现这家公司存在严重的数据合规隐患,坚决反对。
争论从项目会议蔓延到管理层例会。谢云流认为祁进过于谨小慎微,阻碍了纯阳的发展步伐;祁进则寸步不让,认为谢云流重蹈覆辙,再次将公司置于风险之中。
“祁进!你不要以为有忘生给你撑腰,就可以无视我的意见!”谢云流猛地一拍桌子,积压已久的不满彻底爆发,“你才来纯阳多久?你懂纯阳需要什么吗?你那一套凌雪的保守做派,在这里行不通!”
祁进脸色苍白,背脊挺得笔直:“我的判断基于事实和风险评估,与谁撑腰无关。谢顾问,冒险不等于魄力,规避已知风险是管理者的基本责任。”
“已知风险?你那套纸上谈兵的风险评估?”谢云流冷笑,语气刻薄,“我看你是被凌雪圈养久了,早就没了开拓的锐气!怪不得姬别情不要你!”
这句话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入了祁进最深的伤口。他的身体晃了一下,眼前瞬间有些发黑。会议室里一片死寂,李忘生皱紧了眉头,于睿面露不赞同,上官博玉更是直接冷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推开,洛风走了进来。他是谢云流早年一手带出来的学生,虽然只比祁进大三岁,但在纯阳资历很深,为人宽厚温和,主要负责大型项目的落地协调,在公司人缘极好。他显然是来找谢云流商量事情的,感觉到室内凝滞的气氛,愣了一下,随即打圆场道:“老师,祁总监,有什么事好好说,别动气……”
处于精神极度紧绷和被刺痛状态的祁进,在听到洛风声音的瞬间,像是找到了一个情绪的宣泄口,又或许是谢云流那句“姬别情不要你”彻底击溃了他的防线,他猛地转向洛风,脱口而出,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尖锐攻击:“这里轮不到你插话!谢顾问带出来的人,都这么不懂规矩吗?!”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
祁进平时虽然冷淡,但从未如此失态,更别提针对与世无争的洛风。洛风脸上的笑容僵住,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受伤。他年纪比祁进大,资历比祁进老,被一个后辈(尽管是总监)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如此呵斥,面子实在挂不住,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祁总监,你......”洛风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祁进一眼,转身默默离开了会议室,带着明显的落寞和难堪。
谢云流彻底暴怒了。洛风是他最看重也最觉得亏欠的学生,当年他离开,洛风是少数坚持为他说话的人之一。“祁进!你放肆!”他几乎是指着祁进的鼻子,“给洛风道歉!立刻!马上!”
祁进站在原地,浑身冰冷。他看着洛风离开的背影,看着谢云流暴怒的脸,看着周围人惊愕不解甚至带着些许责备的目光......耳边嗡嗡作响,谢云流后面骂了些什么,他一个字也听不清了。他只感觉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再次攫住了他,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胃里翻江倒海,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撞碎胸骨。他努力想维持站姿,却感觉脚下的地面在旋转塌陷。
他伤人了。
他用最恶劣的态度,伤害了一个试图缓和气氛无辜的人。他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样子——像姬别情一样,用言语肆意伤害他人。
“我......我不是......”他想辩解,想道歉,但喉咙像是被扼住,只能发出破碎的气音。下意识地去摸口袋,手指颤抖得不听使唤,药盒掉在了地上,白色的药片滚落一地。
会议室再次陷入诡异的寂静。
祁进看着地上的药片,最后一丝支撑他的力气仿佛也被抽干。他眼前一黑,身体软软地向下倒去,在彻底失去意识前,他似乎听到李忘生焦急的呼喊,于睿拨打内线电话叫人的声音,还有......
还有他手机在口袋里疯狂的震动。屏幕上,跳跃着那个他既恐惧又......此刻竟莫名生出一丝微弱期盼的名字——姬别情。
姬别情是在加班处理一份棘手的人力成本分析报告时,接到那个电话的。来电显示是李忘生。他本能地想挂断,关于纯阳,关于那个人的一切,他都在强迫自己屏蔽。但鬼使神差地,他接了起来。
“姬经理,抱歉打扰。”李忘生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和凝重,“祁进这里......出了点状况,他和云流发生了激烈冲突,情绪非常不稳定,刚刚......晕倒了。我们叫了公司医生,但他现在的状态......我觉得,或许通知你一声比较合适。”
姬别情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他甚至来不及细问冲突细节,也顾不上去想李忘生为何会通知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祁进出事了。
“地址发我!”他对着电话低吼一声,抓起车钥匙就冲出了办公室,连西装外套都没拿。
夜晚的城市道路车流如织,姬别情将油门踩到底,跑车发出愤怒的轰鸣,在车流中危险地穿梭,引来一片刺耳的喇叭声。他什么都顾不上了,超速、闯红灯......
他不能有事。绝对不行!
当他一路飙车赶到纯阳大厦楼下时,李忘生和于睿已经等在那里,祁进被公司医生初步处理过,意识恢复了一些,但眼神空洞,脸色惨白如纸,浑身抑制不住地微微发抖,于睿正扶着他。
看到姬别情从车上冲下来,李忘生似乎松了口气,又似乎有些担忧。于睿则微微蹙眉,但看着祁进的状态,她没有阻止。
姬别情根本没看他们,他的目光死死锁在祁进身上。他几步跨上前,一把将于睿轻轻隔开,伸手扶住祁进,触手是一片冰凉和颤抖。
“进哥儿?”他低声唤道,声音是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和紧张。
祁进茫然地抬起眼,焦距涣散地看着他,似乎认出了他,又似乎没有。他没有反抗,任由姬别情将他半扶半抱地塞进了副驾驶。
姬别情关上车门,转向李忘生,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怎么回事?”
李忘生简略地将冲突经过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祁进误伤洛风以及随后情绪崩溃的过程。
姬别情听完,下颌线绷紧,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车内蜷缩着的祁进,对李忘生硬邦邦地扔下一句:“人我带走了。后续问题,等我联系你。”
不等李忘生回应,他转身上车,发动引擎,跑车再次咆哮着汇入车流,这一次,目的地是他位于市中心的公寓。
一路上,祁进都很安静,只是偏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流光溢彩,无声无息,像个没有灵魂的精致人偶。姬别情几次想开口,最终都咽了回去,只是将车内空调温度调高了些。
回到公寓,姬别情将祁进扶到沙发上坐下,给他倒了杯温水。祁进没有接,只是抱着膝盖,将脸埋了进去,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
姬别情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口一阵阵发紧,那股无名火又升腾起来,既气谢云流逼人太甚,更气祁进不懂得保护自己,也气......气自己明明决定放手,却还是在接到电话的瞬间方寸大乱。
他蹲下身,试图让祁进抬起头:“进哥儿,看着我。没事了,都过去了。”
祁进猛地抬起头,眼中布满血丝,带着一种濒临绝望的混乱和自我厌弃:“过去了?我当着所有人的面......那样说洛风......我变成了......变成了和你一样的人......”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哭腔,却流不出眼泪。
姬别情浑身一震,如同被冰水浇头。他看着祁进眼中的痛苦和指控,那句“和你一样的人”像一把尖刀,捅穿了他所有的伪装和坚持。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中翻涌着激烈的情感,最终化为近乎认命的执拗。他伸手,不顾祁进的微弱挣扎,用力将他拥入怀中,紧紧地抱住,仿佛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对,你和我一样,”他在祁进耳边低语,声音低沉沙哑,“所以我们注定要在一起,互相折磨,也好过让你在外面被别人欺负成这样。”
祁进在他怀里僵硬着,那带着侵略性的熟悉气息包裹着他,曾经让他无比恐惧和抗拒,此刻,在这彻底崩溃的废墟之上,却奇异般地带来了一丝令人疲惫堕落的安稳感。
他逃了那么久,那么远,最终却还是回到了这个充满桎梏的怀抱。
也许,他真的无处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