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助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里的景象光怪陆离,画面一闪即过,像谁按着录影带的快进键,把一部电影快播了一遍。
他看见了幼时的房子,看见了彼时活着的父母,还有林间教他手里剑的哥哥。屋外的街上人来人往,到处是他熟悉的叔伯长辈,街口杂货铺的奶奶似乎仍然在悠闲乘凉。
但佐助一步也不敢靠近,他无数次噩梦的经历告诉他,一旦他走近那些人,他们都会变成血淋淋的尸体,将他拉回那一日的现实。
于是他只能看着,画面飞快地流逝,怀着酸涩回顾过去的时光,而后眼前的景象又变了。
他看见了律。
是比现在的女孩更加高挑、成熟的模样,尽管她是背对着他,但佐助还是凭着熟悉的感觉认出来。
梦里依然没有他,律坐在树下仿佛等着谁,等到日落西山也未见来人。佐助也看不清她的脸,只觉得她好似早有准备,没有失落。
最后她捻起一株蒲公英,对着它吹了口气,如同吹出一声叹息,白绒绒的种子就漫天飞舞,朝他扑了过来。
佐助忽然感觉脸上很痒,痒到他不能忽视。
他睁开眼睛,看见一根狗尾巴草,被握在另一个人手里,在他脸上刮来刮去,就是他梦里感觉到的痒意。
佐助一把抓住了那只手,起身坐起来,按着额角有点无奈地喊:“律。”
另一只手握着草饼的女孩慢悠悠地转过头,黑白分明的眼睛忽闪着,颇有几分乖巧地应道:“嗯。”
此时正是七月,太阳已经有几分毒辣,唯独木叶后山间绿意葱葱,躲在树下还能有两分凉意。
“我让你做的手里剑训练,你练完了?”佐助叹了口气,把她拿来作怪的狗尾巴草扔开。
她依然用一种慢吞吞的语调答道:“做完了。”然后空出来的手在餐盒里摸出了另一块草饼递给他。
佐助倒没有再问为什么不再多练会这种废话,会在放学后自觉修行到天黑的,放眼整个学校也只有他一个。
律会老实地练完他布置的任务,但若是他问为什么不加练,女孩也只会困惑地看过来反问:“为什么要多练?”
他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太阳,心想这么热的天气就不要逼她了,也不再唠叨“勤奋练习才能尽快赶上学校里的进度”这一类话。
小憩片刻让他精神了不少,在这个炎热的夏天里伸了伸懒腰,从树荫下走出去,接着完成他自己的修行。
律坐在树下纳凉,佐助不怎么强逼她修行,她干坐了一会儿,似乎觉得无聊,又去周围转了一圈回来坐下,埋头不知鼓捣什么。
佐助刚刚扔完手里的苦无,就听见她在问:“佐助,你会不会编蚂蚱?”
他往回一看,律举着一只很旧的草蚂蚱,一手抓着一堆乱糟糟的草根,看起来在试图仿制。
佐助本想忍耐,还是没忍住说:“如果你那么闲,可以过来多做几组手里剑训练。”
律却像没听懂一样,慢慢放下手,“哦,你不会啊。”
不会两个字刺痛了年级第一的自尊心,男孩像被踩了尾巴的猫,转身快步走过去,板着一张脸从她手里拿过了编到一半的蚂蚱。
十分钟后,佐助脸色凝重地坐下来,他将那只完好的蚂蚱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接着去编蚂蚱的身体。
半个小时后,律打了个哈欠,起身走开了。
她又发现了一簇藏在树根旁的花,跑过去蹲下观察它。
佐助正在研究蚂蚱的腿。
一个小时后,律把自己没吃完的面包掰成碎屑抛在地上,引诱鸟雀下来啄食。
佐助正在考虑要不要拆开那个蚂蚱观察内部结构,就像和他心有灵犀一样,在看麻雀的女孩回头喊道:“不可以弄坏我的蚂蚱!”
这是她有史以来音量最大的一回,佐助表情阴沉地瞪着那只陈旧而精致的草蚂蚱,接着从外表研究它的编织方法。
两个小时后,他将一只编得歪歪扭扭的蚂蚱放到女孩手里,几乎不想再看它第二眼。
好在律没有嫌弃,她照常收下并道谢,维护了佐助岌岌可危的自尊心。
佐助看着已经斜向西边的太阳,这个下午就如此荒废了过去,他没再坚持多训练一会儿,收拾好地上的东西就招呼律下山。
被人踩出来的小路崎岖难走,律第一回上山时摔过一跤,从那之后佐助都是牵着她的手往返。
他专心看路,忽然听见女孩在身后说:“佐助,有桑葚。”
路过的那棵大树枝叶繁茂,叶子间藏着深色的果子。
都这个月份了还有桑葚。他一边想着,一边轻巧地跃上树干摘了几串,放进了餐盒里,对律嘱咐:“回去洗干净再吃。”
回到村里的时候夕阳已经斜到了山间,只露一半的余晖,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空气里飘来晚饭的香味。
几个月下来律已经恢复了生气,连尖尖的下巴也养出了一点肉,不再像以前一样只会回答佐助的问题,她甚至主动问起:“佐助,你喜欢吃什么?”
他们捧着买回来的便当坐在檐廊上,一起看着最后一缕阳光消失,佐助把屋里的灯打开,橘黄的光从背后洒来,扑到院子里落下两个黑黑的影子。
这个问题没什么不可以回答,“番茄,或者木鱼饭团。”
律往嘴里塞了一口饭,悬在木板边的腿晃了起来,“我喜欢牛奶,还有草莓。”
草莓。佐助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她的话。
过几天可以买一点回来。他想。
时间像河流,哗哗的流水淌得飞快,从律来到这里,一眨眼就过了半年的时间。
佐助已经习惯了生活里多出了一个人,这不是难事,无非是买任何东西的时候都要添一份的事。
临睡前佐助检查了一遍门窗,又抬头看了看天色,乌云厚厚地遮住了月亮和星星,半点光亮都看不见。
他想了想,把晒在外面的衣服拿进来,进房间时给门留了一道缝。
半夜果然下起了雨,轰隆的雷声把他从睡梦里炸醒。
佐助下意识伸手朝旁边摸了摸,摸到一具温热的人形物体。
蜷在他床边一角的女孩把自己缩成一团,拿毯子蒙住了脑袋,仿佛这样就听不见外面打雷。
佐助把她的毯子扯开,拽着半梦半醒的女孩往自己这边拉了拉,让她躺到另一半的位置,枕着他特意翻出来的另一只枕头。
“别蒙着头睡觉。”佐助不免又念叨了一句,他本来不是话多的人,却饱受磨练,不得不变得啰嗦起来。
女孩滚了半圈,靠住了她的枕头,手里还拽着半张毯子,也不知听没听见他的话,连个响声也没有,呼吸又平缓了起来。
佐助盖好她的毯子,拽着自己的毯子平躺下来,慢慢阖上眼睛,不必再因为担心被雷惊醒。
七月下旬是佐助的生日,他已经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过生日,反而是律记得牢牢的。
那一天下午她做完了练习就蹲在一旁折腾什么,佐助看了她好几眼,也没看出她在做什么。
直到要回去的时候,她才把双手背在身后走过来,趁着佐助不注意,将她做了一下午的花环扣在他脑袋上。
“生日快乐!”她用力地大声说,沙哑的声音近在咫尺,震得佐助一阵恍惚。
回过神来,他表情复杂地拿下头顶的花环,不知是该说花环不应该给男孩子戴,还是该让她小声一点。
最后他把那些话都咽回去,只有干巴巴的两个字,“……谢谢。”
晚餐是做得异常糟糕的长寿面,律自告奋勇,搬着板凳进了他们几乎不用的厨房。
佐助心惊胆战地跟进去,看着她往锅里倒了将近半罐的盐,眼皮直跳。
最后那碗看似清汤寡水的面糊端上桌面,佐助面对这团形状诡异的食物陷入沉默,陷入了人生以来最艰难的挣扎中。
他望着律期待的目光,默默取出一个碗,扯断一半的面糊放进去,“一起吃吧。”
女孩几乎毫不设防,一口咬下齁咸的面,脸上的五官纠结在一起,眼里迅速蓄积起了泪水。
佐助及时地倒了杯清水,善解人意地开口:“吃不下就吐出来吧。”
但她坚强地咽了下去,拿过水杯猛灌了好几口,然后看着自己的作品,神情恹恹地低落起来。
佐助揉了揉她的发顶,她的发质柔软,摸起来的手感很好,让佐助养成了这个习惯。
“谢谢你给我庆祝。”他斟酌了一下用词,“我很高兴。”
这不能算是安慰她,久违地再次收到亲族的祝福,佐助确实很高兴,只是他很难再像小时候那样鲜明地表现自己的情感。
然后律又拿出了番茄种子,跑到院子里选了一块地,在大半夜里突然开始锄地打算种番茄。
她振振有词地表示今年生日种下一片番茄,明年生日就会收获很多的新鲜食材,到那时她做饭的水平也会更高。
佐助姑且对后者保留看法,尽力回忆一些书上看来的种植方法,把地锄得松软一些,再把种子撒进去盖上土。
律很满意自己的劳动成果,比划着番茄长出来会是什么样子,畅想了一番明年生日的光景。
佐助随声应和,盯着被他们翻得乱七八糟的地,想道,过几天还要买些番茄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