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开始回暖,也算正式进入临春城一年中最美的时节。
临春城之所以名临春,就是因为春天来临时这座城从冰雪中解放,万物从沉眠中苏醒,构成最浪漫的春。
春水初生,一条小溪若是溯洄源头,便是沿路栽种桃花,路过春水街后,流过余景桥下,向城外满山青黛去。而那尽头是一片桃林。
故此名为桃花溪。
不过那片桃林是有主的,据说它的主人曾生活在京城,而后归隐山林,去世前将此交给了后人。
一路桃花春水,淌过整个临春。
故此那条街道名为春水街。
而余景桥过去是一般老百姓居住的地方,一块块青石铺成通往各个小巷的道路。维克多的家就在那第一条小巷里,恰巧是第一条小巷,便得了春水桃花之名。
暖风熏得游人醉。
再不会有比临春更美的春天了。
弗雷德里克交代过乐坊学徒后去收了一封信。
信是维克多送来的,他顺便告知了一下去年的约定。
维克多每天要做的事就是接受别人的委托,带着威克给邻里八方送信,在临春城里到处游走。这份工作并不繁忙,他乐在其中,仿佛这就是世界上万般美好的事。笑容不减,送信及时,很难有人会不喜欢他的,他也很喜欢他们,很喜欢临春。
同信件一起送达的,还有一枝堪堪长出花苞的桃花枝——一看就知道是谁的信了。也就只有艾格喜欢在春天给他寄一封携带桃枝的信,信件内容大多都是相约游玩。
春天的确是一个适合踏青的季节。
告别过维克多,他恰巧就看见奥尔菲斯从对角那家盛产话本子的书局走出来,想来又淘到了什么稀奇古怪的本子。
说来也怪,奥尔菲斯曾是参加过春闱的,甚至当初因才华出众闹得满京城皆知。然而不知什么原因,他最终没有通过会试,有传言说总考官看了他的文章后大发雷霆,评为“满纸荒唐言”。
当时此传言一出,嘲笑他是虚假的才华的人不在少数,而后奥尔菲斯的名字在京城就再没有出现过。京城就是这样,什么八卦过了一阵不再新鲜,便过了这一茬。
弗雷德里克回到乐坊里,先简单写了一封回信,可想来想去又觉得下午亲自上门一趟顺便说了也行,还显得重视些。
于是放下笔墨,转身抚上琴弦。
他计划着想写一首曲子。不写春天不写浪漫,写边疆战事。他很早就想,在京城时就想,只是当时对这种风格的曲目没有那么多把握,而前年听过诺顿所描述的边疆苦寒,心中感慨万千。
这首曲子从去年开始断断续续地写出来,到现在也觉得差点什么。或许等他写完这一曲,还要很久吧。
他随手拨出几个琴音。
阳春三月天里,要说艾格最期待的,也不过是一场美景吧。如果说诗句记载春意盎然,琴曲记录春日风情,那画作描绘盛大春景,定格画面,供欣赏,供怀念,成为回忆。
到瓦尔登府已经是下午了。
院子里的桃花将开未开,带有轻柔的草木香味。和那枝桃花并不同,那枝桃花还处于含苞待放,全然没有院里这些成熟。
挂在枝头的粉红花苞似乎下一刻就要绽开来。
“……你到底从哪里折下的这支花啊?”弗雷德里克将手中桃枝递给艾格。
瓦尔登府这几棵桃树已经是临春城花开的最晚的了。
“城外呗。”艾格很自然接过,放在一旁,“那里的花还没有开。”
“我们当初落脚埋了桃花酿的那片桃林?”
“是啊。”
那片桃林是艾格母亲留给他的地方,也是三年前他打算和弗雷德里克安定下来的地方。
至于后来决定定居临春城,纯粹是觉得合心意吧,厌倦京城生活是厌倦,但并没有隐居的想法,或者说是因为弗雷德里克没有,所以艾格才愿意陪他看人间烟火。
那时艾格觉得,他们在一起只是时间问题。现在他改变想法了,谁要等弗雷德里克开窍啊?
但不出意外就要出意外了。
“那都一起去吗?”
艾格:前途一片黑暗。
“就我们两个。”我们俩就够了。
“好,什么时候?”
前途突然变亮。
……艾格都开始想怎么说服他了,结果弗雷德里克突然转性不执着于带着他一起参加游宴了。
其实弗雷德里克本意是不想让他太孤立,艾格实在有些厌人了。而在京城时免不了交际,所以他就一直有带艾格出游的习惯。
可惜当他意识到不妥的时候已经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那时艾格就不会赴约他以外的人了,好头疼。明明是想着他不要被孤立,而不是他的世界里只有自己。
只有一个牵挂是很危险的。
每一次试探地问出多少人一起去,都期待又失落。高兴他可以有新朋友,难过他有了新朋友。得到只有他们两个的答案时也是如此心态。
面对艾格,他总是这样自我矛盾。
“不过要四月中下旬才有时间吧,如果只有我们两个。”
还没等艾格回答,他先给出了自己的时间。
“为什么?”不是,为什么?现在还是仲春,那时候就暮春了啊,桃林的桃花到那时候都要凋谢了。
“去年冬天下第一场雪的时候我们七个不是说了春天一起泛舟吗?”
“嗯。”什么泛舟要这么久?现在是三月末没错吧?
“奥尔菲斯和诺顿一合计,在四月中旬是我们都得空的时候,正好可以出游。”
春天确实也是忙碌的季节,的确要差不多那时弗雷德里克才得空。维克多和奥尔菲斯自由些,戚十一外出了,卢卡则是帮十一管着古董店。至于到处打杂的诺顿可以说是忍痛放弃那一天的工钱了。
如果说艾格,那就实在是太自由了。
艾格:“……”
艾格:“那就四月中下旬,说好了。”
“嗯。”弗雷德里克伸手越过他去拾起那桃枝,“说好了。”
*
说是泛舟游湖,不如说是乐的清闲出来消遣,到没有京城子弟那般雅致。游湖地点也不过是霁雪亭边上那片小湖。
清澈湖水上透出点点青绿,那是才露尖尖角的荷叶——也快是暮春了,连荷叶也开始生长。
“今年到秋闱的时候了吧?”奥尔菲斯状似无意,立于船首,手上一把玄色折扇扇啊扇。
“是。你要参加?”艾格瞥了他一眼。
“那倒不是,我要参加也是春闱了。”
奥尔菲斯:“我倒是想问瓦尔登少爷你,怎么看待那所谓的,‘满纸荒唐言’……”关于德罗斯一家的,满纸荒唐。
艾格没有立刻回答。
半晌,他说:“不荒唐,你说的对。”
惊才绝艳奥尔菲斯。
那时在京城是连艾格这样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都知晓大名的才子。他曾听弗雷德里克说过那所谓“荒唐言”的具体内容,那关于萧家惨案,也关于德罗斯家。一为翻案萧家叛国一案,二为大善人德罗斯夫妇讨公道。其实他不知道那年的考题是什么,但是他记得那字字句句皆愤慨,记得字里行间的锐气。
他很可惜奥尔菲斯落榜,也很赞同他的文章,这才是他能忍奥尔菲斯总是莫名其妙的原因。
“我还以为你都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奥尔菲斯笑了几声。
不荒唐。
这位看似不闻不问实则心知肚明的天才世子爷都说不荒唐啊,那主考官,是为什么呢?
艾格:“……”莫名其妙。
于是他转头问戚十一:“十一,有消息了吗?”
戚十一:“?”面前这人是艾格·瓦尔登吗,这话怎么这么陌生?
“你是艾格没被夺舍吧?”弗雷德里克伸手在他眼前晃几下。
艾格:“……”
艾格:“我就不能主动关心别人吗?”
“也不是这么说,就是你关心人,听起来怪惊悚的,除了弗雷德。”戚十一回答道,顺便向岸上坐着的维克多和威克招招手。
威克实在怕水,维克多又不愿和它分开太久,于是说在岸边看着就好了。其实就算到船上估计也就是看着,他不太爱说话,作为土生土长的临春城普通老百姓也不是很懂他们那些诗情画意和什么京城啦边关啦。
但是是一起的就好。
说来难以置信吧,维克多在他们六个之前只有威克能称之为朋友和家人。要说怎么有的交集,也不过是前年送信接到了带有一枝桃花的委托,出于好奇才问了艾格和弗雷德里克是不是爱人。
毕竟他长在临春,一个以春天和桃花闻名的地方,桃花代表爱情也太基础了。
他也想不到,就好奇这一次,能滚雪球似的有这么多朋友。即便他很少说话也没有被丢下的时候。
这样就很好。
平平淡淡就很好。
卢卡坐在船沿,捣鼓着看起来像水车的小玩意儿,偶尔抬眼看看他们在做什么。事实上他今天不太专注,他总是忍不住听戚十一艾格和弗雷德里克在说什么。
就像是……
感觉眼前出现重影。
“没有明确消息,唐肆的没有,当年的证据倒是找到一些。”
探寻真相,简单明了,这是戚十一。
“能找到就好,离沉冤昭雪又进一步。”
举止言谈皆得体,这是弗雷德里克。
“嗯。”
只有一个语气词,好似心不在焉,这是艾格。
就像是,曾经见过。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诺顿的声音响起:“欸,你到底为什么想弄出一个可以不停运作的工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