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纷飞落满城,正是寒冬腊月时。
落雪后的早晨冷得人直哆嗦,却总是伴着一股雪的干净气味,淡淡的,却足够提神。昨夜积雪今早扫雪,还真是莫名多出了件必要处理的事。
春水街是最早处理完积雪的地方。在天完全亮了之前,街上的店铺老板们就已经开始扫雪,你扫你门口我扫我门口,不多时便处理完了整条街。
随后在每家店铺前支起架子,挂起绳子,接连在一起,最后挂起一条街的红灯笼,这是为春节即将到来而做的装饰,为了有点“年味儿”。
在这一切结束后,早市也就差不多开门了。开门后在烟火气的衬托下,天气就没那么冷了。
“掌柜的,您要的菊花茶给您泡上了!”卢卡指了指木桌上的陶瓷壶和瓷杯,就自顾自走出了店门。
站在“古鉴”两个字下面,他思考了一会又将脑袋探进店门,笑嘻嘻的:“十一啊,我去早点铺给你带点什么?”
戚十一刚从内室出来,就看见他一半在外一半在内的糟心样,不由感叹现在挺好的。那次牢狱之灾看似没有给他带来任何伤害,可实际上他已经被折磨的几乎忘了所有。现在特别好,毕竟半年前从京城牢狱里接出他的时候他可不会笑这么开心。
“酥油饼。”她回答道。
“好嘞!”傻孩子蹦蹦跶跶地就出去了,门都忘了关。
“呼……跑这么快?”弗雷德里克刚好走到古鉴斋门口,就看见卢卡离弦箭一般得飞奔出去。
回过头来正好和戚十一面面相觑。
戚十一倒了两杯菊花茶,眼神示意:“进来坐,有什么事吗?”
弗雷德里克坐在木凳上抿了一口茶:“今年春节聚吗?”
“这是什么问题?”戚十一有种对面坐着的人不是弗雷德里克·克雷伯格的荒谬感。
他轻咳几声,似乎在缓解尴尬,随后又抿了一口茶:“前几年你们没来的时候奥尔菲斯提议的,说反正也没有别的亲朋在这里,不如就我们几个聚在一起过年。”
“头年只有奥尔菲斯,维克多,艾格和我,去年多了个诺顿,于是今年让我来问问你们。”
“啊……”戚十一点点头,“我可以,卢卡的话还是单独问他吧。”同意之后还顺便调侃一句:“此等要事交给克雷伯格坊主,还真是……”
话不说完全可比说完全耐人寻味多了。
弗雷德里克无奈极了。
“十——一!”卢卡拎着油纸包“啪”一下打开了门,门内挂着的铃铛“当——”的一声。
……对声音有些敏感的弗雷德里克听得耳朵不舒服。
“欸?”卢卡把装着酥油饼的油纸包打开放在桌上,自己那份早点还提着,“弗雷德,现在长乐开门了吗?你今天好早,对不起我有点太冲撞了。”他知道弗雷德里克对声音敏感,刚才他发出的声响绝对不悦耳。
“啊,没关系。”弗雷德里克一笑了之。“长乐当然是早市关门后开门。”
长乐说的是古鉴斋边上那一家长乐乐坊,坊主就是弗雷德里克。
虽说他是和艾格一起从京城来到临春城的,可他和在逃世子爷可不一样,艾格只是受不了京城决定搬走,弗雷德里克考虑的可就多了,且不说他只是家中的小儿子,就因他一心只有自己的曲子,就被指责不务正业。这可不算不务正业,只是看他不爽的人和对他有偏见的父亲找的,赶走他的借口罢了。
最终还是遂了那些人的愿,只不过他不是一个人上路,而是与艾格结伴同行。要说他们的交情就太早了,总之就是这样,他们一起来到了这里。
靠挚友接济肯定是不行的,归根到底,艾格只是暂时留着这里,而他不是。于是他开了一家乐坊教别人弹古琴。
“过春节吗?”戚十一杯里的茶已经空了。
“我们俩?”卢卡问道。
弗雷德里克回道:“我们七个。”
“那好啊,人多才有过年的感觉。”卢卡答应的很干脆,但又有了一个新问题:“所以在哪里过?”
戚十一挑挑眉。嚯,自己居然忘记问地点了。
“在瓦尔登府。”
“艾格怎么答应的?”卢卡惊呼。
怎么答应的?这真是个难回答的问题。弗雷德里克只记得自己很快就得到了他的答复,只是这个答复是关于一起过年的。原本奥尔菲斯说,他问艾格要不要一起过年时艾格是拒绝的。
于是弗雷德里克抱着再试一试的心态问出了口:“艾格,一起过年吗?”
“我们两个?”他问。
“当然不是,还有维克多和奥尔菲斯。”
艾格沉默了。
但最终他说:“好吧,那就来我家过年。”
一开始决定的地点是奥尔菲斯家,但艾格自己提出了去他家过年,奥尔菲斯虽然有些匪夷所思,但去瓦尔登少爷家过年有什么不好的?
“前年我问他,他就答应了。”
“他人还怪好的嘞。”卢卡啃了一口新鲜出炉的肉包子。
起风了,古鉴斋没关好的门吹的“吱嘎吱嘎”响。
“既然说好了。”弗雷德里克起身道别,“那我就先走一步了。”
“嗯。”戚十一重新倒了一杯茶。
卢卡挥挥手说再见,继续啃包子了。
出门时顺便带上了店面,迎面而来一阵寒风,吹得他不自觉闭了眼。一点点雪白又开始降落,落在街道上,留在灯笼顶,混在寒风里。
“咳咳……”
“又下雪了啊。”
又下雪了,他在干什么呢?他会想见我吗?他会想绘制一幅落雪图吗?如果会,那副画一定很美。在瓦尔登府的院子里可是有几株在凛风中盛开的红梅。
雪落梅枝,凄凉景色中唯一的鲜艳,于寒冬绽放……那便是世间唯一鲜明色彩,构成落雪图中一眼便印象深刻的焦点。
……怎么还想起如果他画了一幅落雪图会是什么样子了。
挚友就是挚友,是不能肖想不能过界的。滋生的情愫并非一时兴起,而一味沉浸也并非他所想。
按耐不住自己的心可不是好事,这是不可能拥有的,不可以愈陷愈深。可人总是那么贪婪,有过之后就想要更多,明知不行还得寸进尺,不可自拔。无法抑制的情感如野草般疯长,又因不可为而不为。
无法抑制却又克制。
以至于到了,看见什么都会想起他,幻想如果是他会发生什么,如果是他,会不会想起自己。
弗雷德里克无奈轻笑一声。
他有点,无可救药。
除夕那天家家户户灯火通明,春水街店铺全部关门,独留一街红灯笼照亮来时路。这条街唯一安静的时候也就只有过年这会了。
空荡荡的街道,满街的灯笼。
街后传来烟花爆竹声,街后看见盛大烟火绽放于墨色天空,街后听到阖家欢乐,万事如意。
这是临春城的除夕夜。
“欸艾格。”卢卡喝了点小酒,两颊绯红,醉醺醺的就凑上去了。
“你到底怎么答应我们一堆人在你家过年的?”
坐在院里台阶上的诺顿正吃着小厨房做的鲜花饼,听到卢卡这么问一下就笑了:“不是兄弟,你这问题和我去年一模一样啊。”
院子里的早梅开的正好,混在雪的味道里,幽香淡淡。而如今梅枝上也悬了几盏灯用于照明。西边的圆石桌上,戚十一和奥尔菲斯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关于京城与边关,维克窝在桌子下面,而维克多就坐在一边听着他们说话。东边有一座凉亭,一棵光秃秃的桃树立在假山边上,此亭题字“灼华”,弗雷德里克和他的琴就在亭子里。
琴音袅袅,婉转动听。
拨动琴弦时又拨动了谁的心弦?
艾格靠在灼华亭边的假山上,突然有点想画一副画。他想画下来,这里的每一幕。
“都是弗雷德来问我了,我为什么不答应?”这是回答卢卡的问题。
诺顿听着笑得停不下来:“我们少爷还是这死出。”
“去年他就是这么说的。 ”
“就跟弗雷德不在这里他也不会出现似的。”
“哎……”他长叹一声。
“这就是挚友啊。”
挚友吗?
艾格轻叹一声,转身走向灼华亭,立于轻纱前。
一曲终了。
是挚友,但并不甘心只是挚友。如若只是挚友,他们的故事或许在遥远的京城就结束了。
所以他先一步说:我们走吧,去一个新的地方 。
厌倦京城勾心斗角,追名逐利,轻视才华与夸大才能是真,心有所念,心向往之亦是真。
说的不错,他只是不愿曲终人亦散。如果这一曲必须在此终结,他就一起去到下一个乐章。
“弗雷德。”他轻轻叫了他的名字,“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艾格。”
一年,一年,又一年了。
“你俩。”奥尔菲斯的声音从另一边传来,“不来了解一下吗?”
“了解什么?”弗雷德里克站起身来。
揭开那一缕轻纱,入眼是那湛蓝的眼眸。像是湖水,深邃而清澈,要轻轻将他卷进怀里。
“你,站在这里啊?”微微愣神后,弗雷德里克后知后觉地问出了一个傻问题。
“嗯?”
看他这个样子,似乎他也正为了什么出神,听见他的话才反应过来。
“不是,只是刚打算来叫你一起过去。”
真是拙劣的谎言啊,艾格?瓦尔登。
弗雷德里克只是应了一声,并没有深究,拍拍他的肩膀示意转身,随后便路过那棵光秃秃的桃树,向院子西边去。
艾格没有过多停留,不久就跟上了。
“这些年边关战事接连不断,也不知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卢卡盘腿坐在梅花树下,不自觉地把玩着系在脖颈上那块红绳捆住的黑石头。
诺顿就坐在卢卡身边,看见他的小动作装作若无其事地转过头,轻叹一声:“谁知道呢……”
诺顿:“我就出生在边疆,大大小小的战事根本就没停过,我活下来还挺奇迹的?”
他觉得现在有些似曾相识,只是身份变了,地方也变了。
只有人没有变。
那是差不多两年前了,他说过一样的东西给他听,那个时候还是在京城。可惜他不记得了,那就再说一遍吧。
“萧将军在的那会我倒是真以为,马上就要结束了,可惜啊……朝廷给判了罪。不过现在的范将军倒也很好。那个时候我还怪冲动的,直接去京城了。”
“去京城干什么?”卢卡不知从哪揪出来一根草叼在嘴里,眼里全是惊讶。
“没干什么,就是想知道,边疆如此,那皇帝在的京城呢?还真是差别好大。而且我想知道,萧将军犯了什么事才会被说是……嗐,萧家分明……”
诺顿没读过什么书,但他想,他无法用过于简单的词来形容。
“满门忠烈。”
卢卡下意识接话。
“满门忠烈。”奥尔菲斯重复一遍,“确实是,满门忠烈。”
戚十一沉默了一会,喃喃自语道:“是啊……”说罢,拿起茶壶倒了一杯茶。
“奥尔菲斯,你真的很喜欢说关于边关和京城。”跟在弗雷德里克身后的艾格这么说道。
奥尔菲斯:“艾格少爷,你真的很不喜欢京城。”
他当然不喜欢京城,什么废话。
弗雷德里克真想扶额苦笑两下,但最终只是无奈地说:“他当然不喜欢京城,否则为什么要和我出走?”
“……你们,到底是出走还是私奔啊?”维克多依旧保持微笑,说出的话却恐怖的要死。
略显沉重的氛围一下就变轻松了。
“欸?!”
弗雷德里克的脸染上薄红,神色不自然起来,甚至可以说略显慌张,完全不知道回答什么。艾格更是直接一转身拒绝回答,如果忽略他耳根通红的话就很正常。
“咳咳——”戚十一实在没忍住差点一口茶喷出来,缓缓锤着胸口,被呛到了。
“合理猜测一下。”维克多依旧笑着,直到威克在桌下蹭了蹭他的腿,才微微愣了一下,俯下身摸了摸威克的狗头。
梅花树下的两个人默契地鼓掌两下,就是看起来有点呆滞,一副被维克多的话惊到的样子。
只有奥尔菲斯和茅塞顿开似的,不由自主感叹:“好问题……”
今晚没有月亮,烟花便成了天空的点缀。璀璨又美丽,点亮夜色,也点亮这座城。今夜不那么安静,烟花升空绽开的声音,点燃鞭炮响起的声音,所谓“爆竹声中一岁除”,也便是如此。
只惜长夜漫漫,烟火却无法一直持燃至天明。
然,烟花易逝,人心长存。
曲子好像不足以完全记下这些。弗雷德里克暗暗失落了一下。
那用写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