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花了两天,才从层级混乱的脉络里找到成功通往Level 11 的路。
途中经过一片油菜花田,盛放的没心没肺,金黄的刺眼。不远处,一座农场彻底废弃了,扫兴客一脚踹开那扇破损龟裂的木门,他走进厨房,地上长满野草。拉开橱柜,最终从里面拔出一把黑色的小水果刀,递给奥卡斯。
他们走在蓬乱平原上,见到了“新艺地”的居民——几个受创者,和一个眼神与他们同样荒凉的人类。他们在远处停下动作,目光像柔软的触须,好奇的缠上两人。扫兴客告诉奥卡斯,如果他的包扎技术还没忘光,在以后暂时无法离开Level 184 的时候,可以向这些居民换取片刻安宁,他们愿意分出土地,给任何能协助他们进行“缓慢教育”的人。
“其实我对我那点技术不太自信……”奥卡斯望着那些影影绰绰的身影,忐忑不安,“我甚至还没开始实习。”
“把你还没忘记的知识嚼碎了喂给他们,也算一种价值。”扫兴客抬头望着天空,那片永恒的蓝。
他们在一处报废只剩下长满铁锈的汽车残骸旁边休息。奥卡斯把焦黄的干草压平,垫在身子底下,就这样躺在上面。他闭上眼睛,光线落在他覆盖眼珠的那层薄薄的眼皮上,晕开温暖而虚伪的血红色。
扫兴客靠在铁框上,奥卡斯仍然有很多问题要问他,关于他走了这么久累不累,想问他所有扫兴客都这么厉害吗?但他不敢再问出口。回顾之前扫兴客如何一把将他扛上肩头,竟然就撞开了那么多黄色的狂欢梦魇,又如何决绝地带着他从享乐号上跳下,坠入这片相对安全的层级里。
扫兴客先生真的很厉害啊。
这个赞叹的念头,成了他沉入睡眠前最后一个清晰的意识。他太累了,甚至没察觉到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他们切入了Level 11。世界的骤变带来一阵晕眩——荒原的死寂被猛地抽走,替换为一片无垠的城市杂音。他们正站在一座巨型露天商场的入口广场上,脚下是龟裂的地砖。商场外墙是过时的蓝色玻璃,映不出完整的天空,只扭曲地反射着破碎的云与钢筋。
周围回荡着失真的超市音乐。破旧,过时,令人怀念和感伤。
“就在这里结束吧,我走了。”扫兴客说。
奥卡斯不再挽留他,他看着扫兴客走的越来越远,直到推开二手商店的玻璃门,门上的铃铛或许响了,或许没响,声音被淹没在商场的背景噪音里,那抹黑色彻底消失了。
音乐从四面八方磨损的音响中渗出,演奏着一段他童年模糊记忆里的旋律。空气里混杂着汽车尾气的余味、某种食物的廉价香气,以及无处不在的、属于无数人生活过的陈旧气味。人们——各种各样的流浪者,穿着从各个时代、各个层级搜集来的衣物,表情麻木或行色匆匆地从他身边流过。没有人多看他一眼,一个刚刚失去了唯一依靠的、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在这里是最不稀奇的光景。
他必须动起来。
奥卡斯深吸了一口气,那空气呛得他想咳嗽。他遵循着扫兴客最后的指引,也是所有初来此地的流浪者被告知的第一条规则:寻找M.E.G.的标识。
他沿着一条曾经繁华的商业街行走。街道两旁,废弃的店铺与顽强营业的摊位交织在一起。一个摊主在售卖从Level 4找到的、标签模糊的罐头;另一个则在摆弄一堆闪烁着不明能量的电子零件。橱窗里,褪色的模特穿着过时的时装,脸上挂着永恒不变的微笑,仿佛在嘲讽一切试图在此地建立永恒的努力。
M.E.G.的据点比想象中好找。它设在一栋原本可能是市政厅或图书馆的宏伟建筑里,巨大的石柱和台阶彰显着前厅的庄严,但门口悬挂的、用废弃金属和发光二极管拼成的“M.E.G. - 欢迎流浪者”的牌子,像一块贴在文明尸体上的创可贴。
走进大厅,嘈杂的人声几乎盖过了外面的背景噪音。这里像一个繁忙的、失序的避难所与信息中转站。巨大的公告板上贴满了层层叠叠的纸张:寻人启事,上面的大部分照片恐怕早已失去意义。层级探索报告、以物易物的清单、甚至是某些小团体招募成员的广告。穿着统一制服、胸前别着M.E.G.徽章的工作人员在人群中穿梭,或坐在临时拼凑的接待台后,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疲劳与职业性礼貌的表情。
奥卡斯排了一会儿队,轮到他时,一位中年女性工作人员头也不抬地递给他一张表格和一把钥匙。“填表。姓名,来源层级,特殊技能。钥匙是临时宿舍B区-47号床,下一个!”
她的语速快得像在念经。奥卡斯拿起那张粗糙的、似乎被重复利用过很多次的纸张。在“特殊技能”一栏,他犹豫了一下,最终写下:“初级医疗知识,无菌操作,简单清创与包扎。”
他交回表格,那位工作人员扫了一眼,终于抬起头,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医学生?”
“嗯。”
“跟我来。”
他被带到了大厅旁边一个用屏风隔出的区域,这里散发着淡淡的消毒水气味——在后室,这味道珍贵得令人想哭。一个穿着白大褂、但袖口沾着不明污渍的男人正在清点一堆绷带。
“柯蒂斯,新人,有点医学基础。你带他熟悉一下流程,这边快忙疯了。”工作人员说完,便匆匆离开。
被称作柯蒂斯的男人抬起头,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他打量了一下奥卡斯:“真学过?”
“嗯,理论上……学过。”奥卡斯有些紧张。
“让那些理论知识都见鬼去吧。”柯蒂斯语气粗鲁,但并无恶意,“不过,总比完全不懂的强。看着!”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奥卡斯见识到了后室的“医学”是怎样的。没有精密的仪器,没有充足的药品。所谓的“医务室”,更像是一个战地急救站。在这里,知识被剥去了所有优雅的外壳,只剩下最**的功能:在废墟之上,阻止另一座废墟的诞生。
柯蒂斯手脚麻利地处理着各种创伤:清创、止血、包扎。他一边操作,一边向奥卡斯灌输:
“看清楚了!伤口里有异物,必须先清创,不管多疼。在后室,感染比实体更可怕。”
“这家伙发烧,用稀释的杏仁水物理降温。注意观察精神状态,排除精神层级的影响。”
“包扎不是缠上就行,压力要适中,既要止血又不能阻碍循环。你学的维尔波绷带法还记得吗?这里用得着!”
奥卡斯看得眼花缭乱,大脑疯狂记忆。这与他所学的系统知识相去甚远,更像是一种基于经验的生存智慧。
“别发呆!”柯蒂斯把一个医疗包塞到他手里,“那边那个,胳膊划伤了,你去处理。记住无菌原则和流程。”
奥卡斯走到那个蜷缩在角落的流浪者面前,打开医疗包。他的手并不稳,但当他触碰到伤口时,瞬间冷静了下来。他想起了无菌操作的要领,清创的步骤,缝合的要点——尽管这里没有缝合线。
他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清除沙砾,用珍贵的纯净水冲洗,仔细观察伤口状况。“可能会有点疼。”他低声说,音调比自己预想的稳定。他选用合适的敷料,然后用绷带熟练地包扎起来。整个过程中,他严格遵循着无菌原则,尽管在这里显得如此奢侈。
柯蒂斯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看完了全程。
“手法很标准,就是太慢。”他评价道,但语气缓和了一些,“不过,基础很扎实。无菌观念强,这是好事。以后你就在这儿帮忙吧,算你贡献。你的床位可以一直住下去。”
那一刻,奥卡斯才真正在Level 11找到了一个暂时的支点。他不再是纯粹的累赘,他拥有了“价值”,尽管这价值建立在一片废墟之上。
最后,他疲惫地回到B区-47号床。所谓的宿舍,就是一个巨大的体育馆空间,密密麻麻地摆放着上下铺。空气浑浊,鼾声、低语声和偶尔的哭泣声交织在一起。
他躺在坚硬的床铺上,望着高处破损的穹顶。有些安全感但又茫然无措。
必须找到可以浏览M.E.G.数据库的设备,必须了解这个他现在要面对的这个世界。
奥卡斯爬起来,顺着床与床的缝隙,挨个向那些面容模糊的流浪者低声询问。在问过差不多二十个人,并抹上一位好心人给的、带着古怪甜腻气味的“巴别润唇膏”后,他终于借到了一台由鞋盒、一块不到三十厘米的扭曲屏幕和几块裸露在外的电路板与键盘拼装成的简陋设备。
“只能看十分钟,”设备的主人,一个手指沾满油污的男人警告道,“小心点,别看散架了。”
奥卡斯连连点头,小心翼翼地掀开鞋盒盖,屏幕晃了晃,差点掉下来。他按照那人潦草的指示,笨拙地操作着,终于,屏幕闪烁了几下,亮起了M.E.G.数据库那熟悉的、界面朴素的官网。
浩瀚的信息瞬间淹没了他。
他首先找到了Level 0,那熟悉的黄色壁纸和荧光灯的嗡鸣仿佛透过屏幕传来。接着,他凭着模糊的记忆,搜索了他到过的、或多少记得名字的层级。每一段冰冷的文字描述,都让他脊背发凉。然后,他键入了“享乐号”。
关于派对客的数据让他毛骨悚然。那官方而克制的描述下,隐藏着他亲身经历过的、粘稠的恶意和尖锐的笑声。他产生一种强烈的冲动,想要立刻扣上这个脆弱的鞋盒,将自己重新藏回现实的喧嚣里。
但他没有。他深吸一口气,在搜索栏里,输入了最后三个字:
“扫兴客”。
屏幕短暂地停滞了一下,随后,信息流淌出来。
【实体编号:C-234】
【扫兴客】
【栖息地:Level C-752】
【描述:扫兴客是非常人道主义的实体,大多数个体都乐于助人,他们会帮助处于困难中的流浪者,会把自己身上的资源与他们救助的流浪者分享或交易。】
奥卡斯逐字逐句地读着,心里某种模糊的、基于直觉的东西,被这几行冰冷的官方文字 “加固” 了。
“看,我就知道。”
一种微妙的满足感,取代了探寻未知的紧张。这种感觉,不像是在寻找答案,更像是一个孩子凭直觉蒙对了考题,然后得意地翻到书后验证答案时的心情。他当初在享乐号上那不顾一切的信任,那个“你不会!”的呐喊,在此刻被证明是“正确”的。官方记录为他那份赌上性命的直觉,颁发了合格的证书。
至于档案里没写的那部分,那个会不耐烦、第一面先打他一拳、会被他烦到想要逃跑的个体,那点“冷硬”,在“会保护你”这个铁一般的事实面前,甚至被奥卡斯下意识地美化成了一种……“个性”?
“时间到了。”
旁边传来催促声。奥卡斯猛地回过神,才发现屏幕已经暗了下去。
他木然地合上鞋盒,将设备归还。周围流浪者的鼾声和低语再次变得清晰。
他躺回坚硬的床铺,穹顶的破洞外,是永恒的人造光晕。
他闭上眼,脑海里不再是恐怖的派对客,而是M.E.G.档案里那几行关于扫兴客的、让他感到些许安心的文字。
一个念头,清晰而务实:
“看来,我的运气真的还不错。”
但这念头带来的轻松感,只持续了不到一次心跳的时间,露出了底下更庞大、更坚硬的现实:那便是他今后要独自面对的,漫长的,在Level 11的每一天。
从现在开始,他得完全靠自己了。
这感觉真不怎么样。
他蜷缩起来,将自己更深地埋进这片充斥着陌生人气味的坚硬床铺里。
好吧
准备迎接不会崭新的明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