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vel 184,“忘城漠野”。它的威胁不在于实体,而在于一种缓慢的虚无。寂静在这里拥有重量,空旷则是一种主动的吞噬。文明的残骸散落四处,并非为了诉说往事,而是为了证明“被遗忘”是万物最终的归宿。在这里,任何联系都显得脆弱而徒劳,任何声音都会被稀释。
“请问……我该怎么称呼您?”
这是奥卡斯在缓过劲后对他说的第一句正式的话,声音干涩,他的心脏在胸腔里笨拙地撞击,好像有个愚蠢的实体被困在里面。
面具转向他,短暂的停顿后,声音从后面传来,平淡且简短:“扫兴客。”
“这是您的名字吗?”
“我没有名字。”
“我叫奥卡斯。”
“哦。”
这段干巴巴的对话让奥卡斯紧张地搓了手,指腹蹭过几道掀起皮肉的擦伤,传来一阵熟悉的疼痛。他需要一些消毒水。这个念头刚一浮现,就被他自己掐灭了。在后室,渴望前厅随处可见的医疗用品,其荒谬程度不亚于在沙漠中心渴望一片海,他体内那些被老师揪着耳朵灌输的关于卫生与安全的知识在徒劳地提醒,但他已经学会无视这些来自“过去”的回响。
他必须说点什么,
“扫兴客先生,”他小心翼翼地选择措辞,“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扫兴客正从地上拾起一个几乎与他连帽衫融为一体的黑色挎包。“找个地方。”他回答,听不出任何意图,“把你放下。”
拉上挎包拉链的细微声响,在空旷中显得格外清晰。
“您对后室都了解多少?”
菜鸟问题。一个声音在扫兴客脑海里锐利地响起。层级、实体、杏仁水,最多再加几具同类的尸体——这就是这个流浪者全部的知识储备了。恭喜,现在他见过的实体里还多了派对客还有扫兴客。鼓掌!
那无声的掌声在扫兴客脑海里噼啪作响,带着一股浓烈的、自我厌弃的酸味。
“多到你这颗脑袋装不下”那哭脸面具转向远方,“关于这里的任何事,等你出去之后可以上网查,后室有WiFi,傻瓜。”
奥卡斯的眼睛亮起来:“还能出去?他们都说……”
“听准了,是等你去到一个有上网设备可以给你用的层级之后。”扫兴客打断他,声音里带着一种事务性的终结感,“后室没有出口。”说完,他不再停留,迈开步子,朝着路标所指的那片粮田走去。
他们走在“忘城荒野”中。除了风声和草叶摩擦的沙沙声,便只有他们自己的脚步声。这是一种被阳光曝晒过的、广袤的静寂。
“这个层级……有实体吗?”奥卡斯的声音在这种空旷里显得很小。
“没有。”扫兴客的回答短促而确定,“至少,没有会主动攻击你的那种。”这里只有遗忘,和被遗忘的东西。遗忘是这里唯一的暴力。
奥卡斯肩头那看不见的紧绷感,似乎随着这句话悄然松懈了一些。正是这份短暂的安全感,给了他问出下一个问题的勇气。
“您会把我留在这吗?”
“对。这里很安全。”
奥卡斯的心好像被一只手裹住,一股孤独感席卷了他。这广阔无垠的空间让他很不舒服,也许因为他患有轻微的广场恐惧症,或者一些什么别的。
“可是我不想呆在这里,我不想一个人。”
“沿着路标走。尽头是Level 11。”扫兴客头也不回,他的背影切割着金色的粮田,“你该去的地方。”
奥卡斯的声音低了下去,“我现在身上也没有可以交易的物品。”
“M.E.G会收留像你这样的流浪者。他们像一群在废墟里坚持铺地毯的蚂蚁。如果你想,这里还通往level 4 ,去那里能找到几瓶还没有被标记的杏仁水。”扫兴客的语调平直,“小孩,别告诉我你什么都不会做。”
“我……会一点包扎。我父母是医生。”奥卡斯的声音里找回了一丝底气,但随即又被更大的不安淹没,“我、我可以跟你走吗?”
扫兴客的脚步停了下来。
他没有立刻回答。一阵风掠过荒野,吹动他连帽衫的下摆。他抬起手,用指关节轻轻敲了敲自己面具的侧面,发出两声沉闷的微响。
“听着,”他的声音从面具后传来,“我不知道你这份该死的信任是从哪里来的。但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他微微侧过头,蓝色的哭脸面具在亮光下有种塑料质感。
“还是说,你觉得这里的安宁太过乏味,开始怀念享乐号的派对,或者想探索一下其他会让你死的很惨的层级?”
“它们……是什么样的?”奥卡斯眼中流露出畏惧,但这畏惧里,竟混杂着一种让扫兴客更为烦躁的、浓稠的求知欲。他感到一阵无力,像是对着一堵正在生长的墙说话。
“想了解更多,就自己去M.E.G.的数据库里查。我的职责不包括给你做层级解说。
他们就这样继续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直到奥卡斯再次尝试撬开这沉默:
“那个……我听到您叫我‘小孩’了。我其实没那么小,在前厅,我已经是大学生了。”?
扫兴客目视前方,试图终结这个话题:“长得矮小在后室不完全是坏事。目标小,消耗少。”
奥卡斯仿佛受到了某种鼓励,或者说,恐惧放大了他的执拗。他抬起头,问题像决堤一样涌出来:“那……您多大了呢?”
“别问。”
“您有同类吗?”
“有。”
“他们都和您一样吗?”
“是,也不是”
“您为什么要戴着面具?能摘下来吗?如果不能,您怎么吃东西?为什么面具上是哭脸?为什么……”
扫兴客猛地停住脚步。
奥卡斯猝不及防,差点一头撞上他那结实的后背。
扫兴客转过身,动作失去了之前的克制,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他急切地拽开那个黑色的挎包,从里面胡乱掏出两罐罐装龙肉和那半瓶所剩无几的杏仁水,一股脑地塞进奥卡斯怀里,根本不在乎他是否接稳。
“够了。”
他的声音从面具后挤出,短促,紧绷,忍到了极限。
“剩下的路你自己走。”
他几乎是立刻转回身,试图用最快的速度将这片充满噪音的荒野甩在身后。他加大步伐,近乎是在逃离。
“别走!”
奥卡斯带着哭腔的呼喊从身后传来。扫兴客走得更快了。
然后——
一股力量猛地拖住了他的左腿。不是简单的阻拦,而是一个全身重量的、绝望的飞扑。奥卡斯双臂抱住他的小腿。
“不要……求您了……”泪水瞬间浸湿了布料,声音因极度害怕而扭曲,“别丢下我一个人……我受不了这个……我最怕的就是一个人了……”
又是这样!奥卡斯,你又在用你的眼泪和可怜绑架他!再一次用你的软弱把他逼近了道德的角落。你真是个卑劣的家伙!
又是这样。
扫兴客的呼吸在面具后停滞了一瞬。
他僵在原地。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具紧贴着他、正在剧烈哆嗦的身体,以及那滚烫的、透过衣物传来的湿意。
“松开,不然我就要动手了。”
奥卡斯没有回应,只是哭泣,抱得更紧。那脑海里的斥责与现实的恐惧交织成一张网,将他彻底困在原地,除了抓紧眼前这唯一的“救命稻草”,他不知还能做什么。
最终,一声极轻的、几乎被风揉碎的气息从面具下逸出。
动了。没有粗暴地甩开,而是缓慢地,几乎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姿态,转回了身。他低头看着那个整个抱在他腿上的人类。
“松开。”他奇异地失去了之前的锐利,“……我带你到Level 11。”
他没有承诺更多。Level 11。那是一座自我复制、无限延伸的城郊。在那里,你能找到流浪者据点、嘈杂的临时市场,以及M.E.G.永不熄灭的、象征秩序的刺眼灯光。你能在那找到一切文明社会的粗糙仿制品,找到人群,找到喧嚣,找到所有用以对抗虚无的、微不足道的证据。
一个充斥着流浪者、噪音和虚假希望的地方,但至少,那里不像“忘城漠野”一样令人心慌。这已经是他能给出的,最后的底线。
奥卡斯的手臂应声松开了一些,但指尖仍下意识地揪着扫兴客的裤腿,他抬起泪痕交错的脸,眼眶和鼻尖都是红的,亮晶晶的鼻涕已经在刚才的混乱中蹭在了扫兴客的裤管上。
“谢谢您!!”
奥卡斯慌忙从地上爬起来,因为腿软而差点趴下,立刻跌跌撞撞地跟上。这一次,他不再是小心翼翼地缀在后面,而是试图与扫兴客并排行走。他亦步亦趋地走着,努力让自己的脚步声和扫兴客的重叠在一起。他时不时地偷偷抬头看扫兴客一眼,尽管他在那个哭脸面具上什么都看不出来。
过了一会后,奥卡斯仿佛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停下脚步,手忙脚乱地把怀里那两罐罐装龙肉和半瓶杏仁水往前递。
“这个……这个还给您。”他小声说,脸上还挂着未干的泪痕,“您给我的……我现在,暂时用不到了。”
扫兴客低头,看看那些被塞回来的、原本属于自己的生存物资,又抬头,看看奥卡斯那张写满了真诚感激与一点点“物归原主”的轻松的脸。
……
一阵极短的、近乎抽搐的无语。
他能感觉到面具下的肌肉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不是愤怒,而是一种被纯粹的荒谬感正面击中的生理反应。
他之前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这个念头像一道闪电劈进他的脑海。靠运气吗?那他的运气未免好得令人发指了。
这个白痴。他难道以为这是一场可以随时开始、随时结束的公平交易吗?他刚刚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自己,现在却因为得到了一句空洞的承诺,就急着要把最实在的“买路钱”退回来。
他是不是完全没想过,在到达Level 11之前,他可能还会饿,还会渴?
扫兴客没有接。他甚至懒得解释。
“自己留着。”他转回身,继续向前走,有一种被掏空的平静 “在你安全地吃到M.E.G.发的救济粮之前,别再把到手的食物送出去,你的生存指南是派对客写的吗?”
奥卡斯抱着罐子,愣在原地,看着那个再次走远的黑色背影,似懂非懂。但他还是赶紧把物资紧紧抱回怀里,小跑着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