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隐寺门前,跳跳将苏白薇小心放下,一手轻扶她手臂,看似亲昵搀扶,实则承着她大半重量。他目光掠过寺前往来香客,在扫过两名布衣男子时微微一顿。那二人虽作寻常打扮,姿态间却透着警觉,正是天门山安插在此的眼线。
苏白薇也察觉到那两人气息与周围香客不同。二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眼神。那两名弟子的目光在他们身上只短暂停留便移开,显然并未起疑,转而齐齐望向他们身后,精神一振。
身后传来渐近的脚步声,夹杂着香客的低语。跳跳侧首望去,只见卢君安一身青布长衫,带着几名随从正往山门走来,衣着与寻常香客无异,唯独那双眼睛沉静中隐现锐意。
“追来了。”跳跳的声音掠过她耳畔。
苏白薇会意,二人依旧维持着先前的步调,从容向寺内走去。
“确定是在那一带靠岸的?”卢君安身侧的弟子低声确认。
“今晨亲眼见着船泊在岸边。”一个渔夫打扮的人躬身回应。
此时一只白鸽破空而来,落在卢君安腕间。他展信一扫,眸光骤然转沉——船上空无一人。
一位长老模样的老者近前低语:“若是在那一带靠岸,灵隐寺应是首选。”
卢君安颔首,低声道:“仔细搜查,务必隐秘。天门山与灵隐寺素无往来,莫要惊动寺中僧人。”
“是!”众人领命,悄无声息地散入四周。
跳跳搀着苏白薇迈过寺门槛,目光迅速扫过庭院。东侧厢房中聚着不少香客,似是在等候讲经。
此刻卢君安正在院中缓步巡视。他们的伪装虽能瞒过寻常弟子,却未必能瞒过卢君安的眼睛。周遭无处可避,唯有借人群暂作遮掩。跳跳当即扶着苏白薇朝东厢走去,却被一位小僧合掌拦下。
“施主请留步,住持即将开讲佛法,广结善缘。听讲无需银钱,只收一文香火钱,权作场地之用。”小僧声音平和,“讲经开始后便不再放人出入,二位若要听讲,还请早作决定。”
苏白薇从袖中取钱时,跳跳借着侧身之机用余光观察。眼看卢君安的目光就要转向他们所在的位置,苏白薇终于将铜钱递到小僧手中。
跳跳扶着苏白薇闪身入内,房门在身后合拢。就在这一瞬,卢君安的目光终于落在这边,见讲堂已闭,只得在门外驻足。
苏白薇与跳跳相触的掌心沁出薄汗,分不清是谁的。但这湿润的触感,反倒让跳跳的心神定了下来。至少此刻,他护住了她。
他们在讲堂内分开坐下,中间隔着三两位香客,如同陌路。跳跳挑了个靠窗的位子,指尖蘸了唾沫,在窗纸上洇开一个小洞。洞眼外,卢君安的身影时隐时现,目光屡次扫过这间讲堂,显然已生了疑,只是碍于佛门清净地,不便硬闯。他大约是怕二人藏在别处闻风而走,低声嘱咐两名扮作香客的弟子守在门外,自己则转身往佛堂深处寻去。
跳跳的眉头渐渐锁紧。若对方搜遍寺内仍无所获,折返时必定不会放过此处,到那时,这间小小的讲堂,便是天罗地网。
他指尖轻叩膝头,思绪飞转,寻找着脱身之机。目光扫过讲堂后方那扇不起眼的角门,心中一动。正待寻个由头上前试探门锁,堂上却响起了住持苍老的声音。
那住持早已注意到这位“女施主”神色不定,目光频频望向角门,此刻见他竟欲起身,不由蹙眉。他面向众人,语调隐含威严:
“镜台本明,尘埃易染;止水虽静,风过生纹。修行之道,贵在守中。然根器有别,尤需砥砺。”
这话虽未明指,却暗含机锋,将女子心性比作易染尘埃的镜台,易起涟漪的止水,暗示其定力不足。堂内几位女眷香客不自觉地垂首敛目。
跳跳眉尖微蹙。住持话中深意他自然明白。若在平日,他定要出言相辩,此刻却只能按下心绪。他垂眸作恭顺状,袖中指尖却已收紧,心神仍在凝神推算,思量着角门之外的可能路径。
住持见他虽垂首不语,眉宇间却未见澄明专注之色,正欲再言,一道清越的男声却自堂中响起。
“住持大师,小生略通医理,有一事请教。”
话音落下,满堂目光随之聚来。苏白薇早已察觉跳跳欲探查角门的意图,此刻顺势扶案起身,将重心落于右腿,稳住身形。
她迎向住持投来的目光,从容道:“医经有云,‘心为神舍’。心神澄明,方能照见万物;思绪流转,本是灵台生机的显现。正如静水非自生波,实为风过留痕。若论禅定,这份对世间动静的敏锐觉察,恰是照见本心,破除迷执的根基。若强分根器高低,执着于一道一法,岂非与佛法‘无我相,无人相’之旨有所偏离?”
她引经据典,言辞恳切却暗含机锋。话音落下,堂内响起几声低低的附和,先前垂首的女香客们也悄然抬眸,望向苏白薇的眼中多了几分钦佩与感激,就连住持也不由沉吟。
就在众人视线齐聚于苏白薇身上时,跳跳身形一动,已悄然移至角门旁。指间铜丝探入锁孔,轻巧一拨,“咔哒”微响,机括应声而开。他正欲回身示意,目光却骤然凝住。透过将开未开的门缝,一名天门山长老的身影赫然立在门外,似有所觉,伸手便要推门。
电光石火间,跳跳手腕一转,将刚拨开的锁舌按回原处。动作干净利落,未泄分毫声响。
堂上,住持被苏白薇当众辩驳,面色虽仍平和,眼底却掠过一丝波动。
“施主妙解医理,老衲受益。然佛法重在破执。施主行医济世时,可曾自问,其中是否也存着‘我执’?譬如这救人之念,会否亦是执着于涤清自身业障?”
这话如细针刺入苏白薇心中最隐秘的一处。那些试图以善行弥补的过往,那些深埋的愧与憾,悄然浮现。
她静默片刻,再抬眼时,声音里带着未能尽掩的涟漪:“大师所言极是。小生不敢妄称毫无私心。见众生苦,如见自身业;渡人,或许亦是渡己。此心确有挂碍,难证空明。”
门外长老推门不动,眉头微蹙。他侧身挪向窗边,试图寻一道缝隙向内探看。跳跳见状向后一隐,没入更深处的阴影。苏白薇本就处在视线难及之处,长老目光几度巡梭,终是未能窥见二人踪迹。
住持见苏白薇坦言,目光一凝,顺势再问:“阿弥陀佛。施主既知是业,当知‘菩萨畏因,众生畏果’。你奋力救苦于‘果’,可曾想过,或许正是这份对‘果’的执着,反遮蔽了对根本之‘因’的洞察?沉溺于涤业之功,恐离洞察业源之本心愈远。”
苏白薇指尖轻蜷。一直分神关注着这边的跳跳,心头随之一揪,目光透过门缝紧锁外头徘徊的身影,焦灼愈深。
苏白薇深吸一口气,定住心神,重新迎上住持的目光。她眸中犹有波澜,语调却已平静下来,甚至带上一分悲悯:“大师以‘畏因’‘畏果’点化,小生感佩。然而,若见众生沉沦苦海而无动于衷,空谈玄理,坐论‘因果’,这‘畏因’之心,与见死不救的漠然,界限又在何处?”
她话锋一转,声音清朗:“大师再三追问小生‘执念’,言辞机锋,步步相逼。敢问大师,您此刻执着于破我之‘执’,这论法求真之外,是否也存了一念‘胜负之心’?若心真无所住,又何须执着于证明他人之‘住’?”
此问一出,如清光出匣,直照本心。
跳跳闻言,唇角一勾。恰好那长老似要转身,他指间铜丝再次探入锁孔。岂料对方脚步一顿,竟在原地站定。他的心倏然一沉。
住持身形一滞。他打量台下这清瘦的“青年”,对方目光明净如水,不见半分挑衅,唯有坦荡与清明。
他静立原地,袈裟下的指尖轻蜷。修行数十载,早已惯听众人虔心问法,今日却被一位年轻书生一语照见心底微尘。那久无波澜的心湖,竟也泛起涟漪。他本可再起机锋,以更深禅辩挽回颜面,却听见心底一声轻问:如此相争,与世间胜负何异?
他缓缓抬眼,再度望向堂下那双清澈的眸子。刹那之间,多年修为筑起的无形高墙,仿佛被一缕清风拂过。他忽然明了,方才那几分不豫,几分执着,早已远离“无住生心”的真义。
良久,他双手合十,深深一躬。再开口时,声如静水:“善哉。施主慧剑明心,照见尘障,老衲受教。”
苏白薇合十还礼,受伤的左腿虚点地面以稳住身形,落座时指尖轻颤。辩难虽止,那关于“业障”与“我执”的诘问,却如一缕寒烟,悄然萦绕在她心头。
而此刻,跳跳已借着方才众人专注对话的间隙,悄然回到自己座位,姿态如常,仿佛从未离席。就在他坐定的下一刻,门外传来渐近的脚步声。他透过窗纸小孔望去,心头一紧,卢君安正带人朝讲堂走来。
住持目光徐徐扫过堂下,见那“白衣女子”心神不定,眉间似有忧虑之色。他心念微动,声音温和:“女施主似有牵挂。佛门清净,可愿一述。汝心所执,究竟为何?”
一时间,所有目光都落向了跳跳。
跳跳缓缓抬眼,眸中不见波澜,唇边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衬得那张精致的面容愈发难以捉摸。他轻咳两声,换上娇柔的声线:“大师垂问,小女子惶恐。佛说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论执念……”他略作沉吟,广袖轻拂,“小女子愚见,执着于‘无执’,本身岂非已是着相?心中若本无一物,又何须时时拂拭?风过竹林,雁渡寒潭,物来则应,过去不留。小女子资质平平,但求随缘安心,不敢妄言执,亦不敢强求不执。”
他言语如流水绕石,将问题轻巧化开,话中机锋隐隐指向住持先前执着破执的痕迹。住持闻言,一时竟无从反驳,若再追问,反倒显得自己落了下乘。他凝视跳跳片刻,只见那双眼睛深不见底,终只得合十低诵:“阿弥陀佛,女施主倒是通透。”语气中带着几分未能尽言的怅然,转身继续讲经,不再多言。
就在这时,讲堂外陡然传来激烈的争吵与推搡声,随即演变成拳脚相向的混战,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
“外面因何喧哗?”住持蹙眉,讲经被迫中断,只得起身示意小僧开门查看。
跳跳透过窗纸小孔向外望去,眼中掠过一丝疑惑。只见两名汉子已扭打起来,香客们纷纷围拢,场面一片混乱,住持正上前劝解。一旁的卢君安趁此间隙,朝讲堂快步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