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告辞。林梅将客人送至院门外。
“师嫂请留步。”苏白薇轻声道。
林梅点点头,倚着门框,望着那一青一白两道身影,沿青石板路渐行渐远,最终融进江南的雾气里,才将门掩上。
回到屋内,她的目光落在孩子手中的小木马上。先前摔断的马身,此时已被仔细修补过,断口处几乎看不出痕迹,只留下一道浅淡的胶印。她指尖抚过那道修补的痕迹,眼眶蓦地一热,眼前便朦胧起来。
远处隐约的市井人声,此刻仿佛隔了一层薄纱,模模糊糊。那喧嚷声渐渐清晰,夹杂着一缕婉转的评弹,从茶楼飘荡过来,声声入耳:
“……说什么荣华富贵,道什么海誓山盟,怎敌他,急管繁弦,转头成空。只落得,青衫泪湿,红颜老去,各西东……”
吴语软糯,唱得百转千回,尽是人间沧桑。苏白薇脚步一滞,那唱词不偏不倚,正敲中她心底最柔软的一处。跳跳察觉到了,手臂在她身后一护,温热的掌心贴了贴她的背心,一股暖意缓缓传来。
许久,苏白薇才低声开口:“师嫂靠刺绣维持生计,我们能否想个办法,托人高价收她的绣品?”
跳跳沉吟片刻,已明了她的用意,温声道:“别担心,我来安排。正好云锦记的掌柜与我相熟,他们向来珍视精巧的苏绣,尤其欣赏师嫂那样细腻的缠枝莲纹。届时请他们以绣庄采办的名义,派人去接洽,只说是慕名订货。这样既能让师嫂有份稳定的收入,也不至于让她觉得是旁人刻意接济。”他稍作停顿,语气更缓,“平日里,也会托人暗中多看顾她们母子,保她们安宁。”
苏白薇点头,心下稍安。两人默默走了一段路,她望着河面漂浮的柳絮,声音里含着一丝哽咽:“看见君儿,就忍不住想起……”
后面的话,终究没有说出口。
这时,风送来的评弹正唱到尾声,拖着一缕悠长的余音,似叹似息:“……断井残垣,犹记当年影;冷月孤星,独照未归人……”
跳跳伸出手,将她轻轻拢入怀中,下颌轻贴着她的发顶:“正是因为我们见过太多离别,才更要替那些没能如愿的人,好好活下去。”他手臂稍稍收紧,“陈烬用命换来的,不只是你我的生路,更是往后长长的日子。这份心意,我们不能辜负。”
他停顿片刻,声音里多了一分郑重:“以后我会更加仔细。绝不会让我们的孩子,再经历君儿那样的孤单,或是你我童年那样的飘零。”
苏白薇喉间一涩,低下头去,手指攥紧了袖口。她将唇咬得发白,几次欲言又止后,终于轻声开口:“跳跳,我……我……”
“怎么了?”他手指缓缓理过她的发丝。
苏白薇沉默了许久,指尖将衣袖揉得发皱,才低低道:“这十二年来,以血饲蛊,我的身子……根基已损。此生恐怕……难有孕了。”
话音未落,她的肩头已微微颤抖起来。
周遭仿佛静了一瞬,悠长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剩下湖水轻拍岸边的声音,单调地重复着。苏白薇在这片寂静里垂着眼,没有作声。
良久,跳跳才像回过神般,手臂收紧,将她往怀里带了带,语气故意放得轻快,甚至带上了他惯有的调侃:“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傻薇儿,你难道不知道?我本来也不是那种非要传宗接代的人。”
可苏白薇分明感觉到,在她话音落下时,他扶在她腰侧的手指僵了一瞬。她从他怀中退开半步,转过身,背对着他,竭力稳住声音:“我的性子,你是清楚的。眼里容不下沙子,绝不能接受心有旁骛。你若选了我,此生便不能再有他人。这一点,你可能答应?会不会……觉得遗憾?”她深吸一口气,脊背挺得笔直,“你若因此想分开,我绝不会怨你。青龙门的传承,终究要延续。”
她话音刚落,一个温热的胸膛便从身后贴近,双臂环过她的腰际,将她重新拥入怀中。跳跳的声音贴着她的耳畔响起,气息拂过她的发丝:“人这一生,哪能没有遗憾?说不定真有了孩子,我们反倒要怀念现在这样自在的时光。”
这时,远处茶楼似换了曲子,一阵轻快的弦音随风飘来,恰似应和着他的话语。
苏白薇眼睫一颤,原本紧绷的肩背,不知不觉间松了几分。
他轻笑一声,那笑意透过相贴的脊背传来:“余下的日子,本就捡来的,过一日,便是一日的欢喜。能与你相伴,便是最好。”
苏白薇抬起手,覆上他环在她腰间的手背。
他继续道:“子嗣之事,命里有时终会有,命里无时不强求。有什么要紧?”
那句“有什么要紧”说得轻缓,却沉沉地落进她心里。苏白薇缓缓转过身,仰头望向他。她原以为会看见怜悯或遗憾,映入眼帘的却是一片坦然。她眼中水光闪动,声音带着哽咽:“我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待我?”
跳跳捧起她的脸,指腹轻柔地拭过她眼角,目光沉静而专注,一字一句道:“你很好。聪慧、坚韧、心善、勇敢……你的好,多得说不尽,只是你自己从未真正看清。”
暮色渐浓,小舟轻晃,船头一盏灯晕开暖暖的光。远处的评弹声早已消散,只剩下轻柔的水声与橹声,四周一片安宁。跳跳静静看着身旁的苏白薇,眼底映着淡淡的灯火。
“闭上眼睛。”他轻声说道。
苏白薇抬眼,见他眸中含着一抹温和的笑意,虽有些不解,仍依言合上双眼。长睫在她脸颊上投下两道浅淡的影。
跳跳从怀中取出一个用软布仔细包好的物件,放在她摊开的掌心。冰凉的金属触感传来,苏白薇仔细抚摸着。那物件不大,末端是层叠的花瓣轮廓,每一瓣的弧度她都再熟悉不过。她心头一动,蓦地睁开了眼睛。
掌心之中,正是那支她以为早已遗失在圣火堂的木槿花银簪。
“你还留着它?”她声音轻颤,抬眼看他,眸中漾动着难以置信的光彩。
跳跳点了点头,指尖在簪尾的木槿花上轻轻一旋,竟从簪管内抽出一根细长银签,寒光流转。
“原本是空心的,我把它改成了簪中簪。”他解释道,“按住花心,银签便可射出防身。带在身边,也算多一分安稳。”
她低头细看手中的银簪,簪身光泽温润,唯见一道极细微的接缝处,泛着淡淡的蓝色幽光。
“它……断过?”
“嗯。”跳跳语气平和,仿佛在说一件寻常事,“那日在水牢,赤练想乱我心绪,便当着我的面将它折了。我趁他不备,悄悄收了起来。”
苏白薇眸光一颤,心口泛起一阵密密的涩意。水牢的阴冷、窒息的恶臭、刺耳的狂笑……模糊的片段掠过脑海,而他在那般境地里,竟还默默拾起了这支断簪。
跳跳的目光落回簪上,微微一笑:“你看这接缝,原本是道疤痕,不太好看。我便将荧光珊瑚的碎末,细细嵌了进去。”他指尖抚过那道淡蓝微光,“如今看来,反倒比原先更别致了些,成了独一份的印记。”
苏白薇指尖蜷了蜷,抬眼望向他。
“断过,才好。”跳跳抬起眼,目光沉沉,看进她眼底,“正因如此,它才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孤品,再寻不出第二件来。”
“孤品……”苏白薇心中一动,顿时领会了他话中未尽的深意。他说的,又岂止是这支簪。
跳跳未再言语,只将那银簪簪入她发间,动作细致而珍重。他略略退后一步,细细端详她,眼底泛起温和的笑意。
苏白薇伸出手,环住他的脖颈,将脸埋进他肩头。
跳跳揽住她的腰:“这些日子过得这样安稳,这样好,我反倒时常觉得不真切。有时竟怕一觉醒来,发现一切只是一场梦。”
“我也是。”苏白薇的声音从他肩头传来,有些发闷,“若这真是梦,我情愿永不醒来。”
片刻静默。
跳跳望向远处的流水,过了一会儿,才轻轻抚过她的长发,像是要拂去心头那点恍惚:“你可曾听过,江湖上曾有位人称‘幻音先生’的人物?他一曲二胡,能引人入梦。心智不坚者,便会长睡不醒。任你武功再高,在他琴音面前也无从抵挡。许多人,就那么沉沉睡去了。”
“心魔难破。”苏白薇轻声应道,“若现实尽是苦涩,梦中却能得偿所愿,有几人能拒绝?除非心志格外坚定。像你我这般,尝过太多艰难的人,只怕更容易沉溺其中。”
他抬起头,眼底映着流动的微光:“你说,若一生都在泥泞中挣扎,却有机会在梦中尝片刻欢愉,代价是再也醒不来,你可愿意?”
“若是在那十二年里……”她眼神恍惚了一瞬,“若梦里能回到爹爹未错、娘亲尚在的日子,能永远活在那样的圆满里……这诱惑太大,我怕是抵不住的。何必放弃触手可及的温暖,回到残酷的现实?就算是明知短暂,只要那片刻的光亮足够真实……我也觉得值得。”她说着,更轻地靠向他,声音低柔下来,“可现在不一样了,现在有你,我觉得这样也很好。你呢?”
他沉默片刻,终是坦然一叹:“我卧底十年,活着的念头只剩报仇。若在那些年……梦中能见到爹娘,大抵连仇都不想报了。可若是现在,”他抬手轻抚她的发丝,声音温和而笃定,“我想,我会选择醒来。”
远处茶楼飘来点心的暖香,混着糖桂花与猪油的甜润气息。这时,苏白薇腹中“咕咕”响起,在这静谧的暮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跳跳侧过头,眼里掠过一丝了然的笑意:“饿了?”
苏白薇赧然,“嗯”了一声,伸手揉了揉腹部,流露出几分少见的稚气。
“要不尝尝这江南最有名的定胜糕?”跳跳怂恿道。
她却蹙了蹙眉,显出女儿家的挑剔:“这一路来,玫瑰方糕、茯苓饼、松子糖……甜糯的吃了不少,现在只觉得腻了。”她抬眼望向他,语气软了下来,“你当初说,要带我尝尽世间甜头。嘴上的甜,怕是暂时够了。”
跳跳闻言低笑,伸手拢住她的肩,将她往身边带了带:“嘴上是够了,心里呢?”
苏白薇顺势靠向他身侧:“心里还不够。”
“那便去尝些不一样的。”跳跳从善如流,抬手指向一座灯火通明的茶楼,“瞧见没?‘望江楼’,这儿出名的不止点心,地道的杭帮菜才是一绝。东坡肉肥而不腻,龙井虾仁清鲜爽口……”
他话未说完,苏白薇眼前一亮,像是想起什么有趣的事,俏皮地打断他:“就是那家……若菜品不合口味,便可临窗将盘子一掷入江的‘望江楼’?”
“正是那家老字号。”跳跳含笑应道,声音里带着几分畅快,“走,带你去尝尝,看今日有没有哪道菜,配得上这窗外江景。”
他牵起她的手,两人并肩朝茶楼走去,身影融入灯火之中。
待那一青一白两道身影消失在望江楼门厅内,对岸的柳树阴影下,缓缓现出一道几乎与暗色融为一体的轮廓。那人冷眼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片刻后,身形一闪,融入熙熙攘攘的人群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