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文武相轻,翰林院中多是文官,见纪花明这样如武将般壮硕的身材都有些不喜,如今见他还在院中学些拳脚功夫,更该背地里说人了。苏鸿虽不是在意旁人意见的,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
纪花明笑道:“我这么一副体格,又和勋贵小姐定亲,他们早就看我不顺眼了,还差这一桩?左右不是什么大事,爱说便说,提拔人还看这个?”
纪花明心中暗道,纵然想出人头地,也不必在这样局势不明朗的情况下出头。他入朝为官以来,算是见识了什么叫唇枪舌剑、刀光剑影。那些上官满口大道理,却不干一件人事,叫他得中榜眼后一颗想平步青云、报效朝廷的心灰了大半。
朝中被如此禄蠹占了大半,他便是想奋勇争先、激荡清流,也得看有没有命在。官场上错综复杂,能保全自己,熬个平安致仕便是了不得了。
苏鸿明白他的言下之意,悄声叹道:“何尝不是这话。先时我还想着,要在京中出人头地、一展抱负,现在想来倒是十分幼稚可笑。若京中有人坐镇,我倒是甘愿到地方为官,造福一方。”
可若京中无人,又没有今上赏识看重,去地方为官也只会处处受制。如今这样,真是叫人进退维谷。二人见已经有人来了,便连忙住口,笑着跟同僚打招呼。纪花明又神情自然地抽出一本典籍,笑嘻嘻上前请教。
文人大多有好为人师的性格,纪花明又是性格谦逊、爽朗大气的性子,他便耐心指点了两句。苏鸿适时捧场:“方才我和纪编修还在商讨,有些拿不准。究竟还是宋学士学识渊博、经历丰富,稍加点拨就叫我受益匪浅。”
宋学士便捻着胡子笑道:“不是我自夸,到底年纪比你们大些。但老胳膊老腿的,也比不得你们年轻人能下苦功夫。”纪花明笑着奉茶,宋学士坦然接了,玩笑道:“教你们几句,我也厚颜受用些。”
他冷眼看着,新来的三个年轻人倒也算懂规矩,性子尚可。就是家世都欠缺些,唯有苏鸿还好,父亲也是翰林院出身。就是眼皮子太浅,说什么为了救命之恩,愣是娶了薛家姑娘,还不是贪图薛家富贵。
娶都娶了,也不知道做姿态给谁看,更是傻的不敢拿薛家银子孝敬上官。宋学士心底不屑,笑吟吟说了几句便各自走开,悠然坐在官椅上看邸报。
苏鸿和纪花明也不再闲谈,对视一眼便捧着史书埋头去看,时不时写写划划。不多时,忽而掌院学士传命叫苏鸿等一甲三人过去,苏鸿便忙忙收拾了桌案,略整仪容便和其他两人一同拜见上官。
掌院学士静静看着他们,见他们各个敛息屏气,方说道:“你们入翰林院也将近半年,料想也微有所成。今上近来有一事烦心,欲要召尔等入内对策。身为人臣,对君上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又不能信口胡说,可知道?”
三人连忙应下,心中均是纳罕。虽说翰林官本就是为今上出谋划策的,但翰林院多少学士不能问,却来问他们。掌院学士也不多言,起身整衣后带着他们一路到了临敬殿前。早有太监候在门外,瞧翰林院一干人过来,笑嘻嘻道:“诸位大人稍候,里头史家侯爷尚在。”
苏鸿垂目屏息,近日政事平稳,似乎风平浪静,并无大事。但若果真并无大事,今上又何必舍近求远,放着自己信重的臣子不问,却来问他们三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
史侯……京中只有两位史侯,便是与贾、薛、王家联络有姻扶持照应的史太君娘家。若论京中还有哪位武将可堪大用,两位史侯必然榜上有名。只是从不曾听闻史侯得了今上青眼,为何今日这般离奇。
苏鸿有些不安,袖中的手微微攥紧。不多时,就见忠靖侯从殿内悄然退出,见外头候着的苏鸿等人也未及寒暄,面带愁色匆匆离开。苏鸿正微微出神,就听太监出来传四人入内,连忙收敛心神。
待众人磕头见礼后,今上的目光在苏鸿等三人身上略过,淡淡道:“平身,赐座。”
他对苏鸿有印象,昔年自己尚未受封太子时,曾代太上皇到国子监慰问学子。苏鸿年仅十二,立于一众学子中却似鹤立鸡群,极为醒目。其言谈有务,亦非轻薄浮躁之辈。
若论不妥之处,就是与皇商薛家联姻,叫他用也不是、不用也不是。
薛家是紫薇舍人薛公之后,是随太祖皇帝起兵的肱骨之臣,后来又入内府、转任皇商,领内府帑银为皇家办事。薛家几代在行商一道上颇有天赋,填充内帑亦算有微末功劳。只是其与祖籍金陵的贾家、王家等交往密切,颇有结党营私之嫌。
如今薛家家主薛蟠,只是粗通文墨不说,亦不能专心办差,给内帑交的分红竟一年少似一年。国库空虚不说,连内帑都要空得跑马,叫今上心里颇为恼火,对一干皇商暗骂废物。他们自家倒是富裕繁华,都不曾想到主子的难处。
苏鸿察觉到今上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心中一窒,连忙垂首端坐,不敢有丝毫不敬。今上将目光移开,思忖片刻后笑道:“尔等不必紧张,朕听闻,凡君王皆问策于贤臣。如今水旱成灾、戎狄时警,长此以往必生动荡。若尔等腹有良策,旦请直言。”
苏鸿想到今上口中所言“水旱成灾、戎狄时警”,不由暗暗揣测今上之意。
近两年,各省皆有上报旱涝,北方更是在收成前连下两月冰雹,阴雨连绵,一县之地竟颗粒无收。前几月,近海一带海啸,户部勉强腾挪赈灾银,派了贾政前去赈灾,平息民乱。只是本朝尚因地大物博可以勉强支应,与外国本就贫瘠,因受灾更是没了廉耻,频频劫掠边境。
今上本是自尊自大之人,见自己当政竟是天灾**接连不断,岂有不为难恼怒之理。若今上果有励精图治之心,倒也是好事。上行而下效,落到百姓身上的仁政哪怕只有一分,也能改善许多。
苏鸿略一思索,便起身道:“微臣不才,若只观当下,有一策请陛下细听。”
今上一怔,没想到苏鸿这样快就要回答,不由微微蹙眉。朝上许多老大人资历深厚,要建言献策亦要酝酿许久,便是殿前奏对,少说也要一炷香。苏鸿年纪轻轻,虽说高中状元,终究并未观政六部,想也是纸上谈兵。
他神色淡淡,说道:“讲。”
苏鸿道:“水旱成灾,戎狄有窥伺上国之心,若要解决,须得国库充盈。本朝地大物博,水、旱不过一县、一州之地,只要银钱充足,调动米粮、民夫赈灾并非难事。朝廷施行仁政,百姓自安,外患自解。要国库充盈,无非开源节流。”
今上闻言蹙眉细想,不由问道:“话虽如此,可国库空虚非一日之弊,如何开源节流?”
苏鸿便笑道:“我泱泱大国、物资丰饶,瓷器、茶、刺绣等物,在外国价值千金。内府皇商时常购置外国宝石、西洋镜等进上,陛下亦可命户部、内府等特设衙门,以官用之物交易贩卖。连民间次品都能在外国卖出天价,更遑论官用精品。”
掌院学士连忙制止道:“信口胡言!上国官用之物岂可流入小国,此行有失威严,万不可为,陛下不必听苏修撰胡言。”
一国朝廷都做起生意来,这不是与民争利,叫天下人耻笑吗?如今虽有皇商专管向外商征税、收购外商货物等,但也是收外国的货物。
若是允许皇商以朝廷的名义卖官用之物——据他所知,不少祖籍南方的大臣家中都有生意,专门卖货给外国人,连他家里也养着通译。外国人有了上用的好东西,谁还看得上民间的东西。
今上虽觉有失风度,但细想之下,也觉是个来钱快的好法子。现在国库、私库尽皆亏空,天天一睁眼就是户部哭穷,叫他也心烦意乱。想到苏鸿所言,便倾身问道:“爱卿说此法解一时之困,可有长远之法?”
苏鸿坦然自若道:“本朝自开国以来,历代先皇皆崇文尚礼,为政以宽,天下尽皆感戴。百年来,亦是昌明隆盛,前朝未可及也。只是陛下孜孜求治,而官吏参差不齐,未能体察上意,庸者在位,扰乱地方。”
这番话冠冕堂皇,几人心知肚明朝廷究竟是何模样,听了便觉可笑。唯有今上日日困于深宫,因国库空虚,尚未来得及巡幸天下。何况他又是头一等自尊自大的人,见苏鸿将罪责归于地方官能力平庸,当即信以为真,连连追问。
苏鸿说道:“其一,严明律法。上至天子、下至庶民,不应上下异法。其二,优选贤良。治天下应以贤才为本,地方垂管百姓,更应优选良才,方能替陛下布政一方。其三,陈兵备战。弹丸小国,屡屡犯边,不外乎本朝为政以德,不愿荼毒他国。但其狼心不灭,终成后患。”
今上蹙眉道:“苏修撰言之有理,但不过都是老生常谈。”
他心里有些失望,虽说知道苏鸿这样短的时间不能说出什么一二三来,但也不至于是这般泛泛而谈。他不信苏鸿听不出自己究竟想问什么,却顾左右而言他,可恶至极。
苏鸿便笑着解释道:“陛下宽仁,不免使得官吏心存侥幸,不念天恩,徇私舞弊。严明律法,可使上下一心、吏治清明,等闲不敢贪污受贿。优选贤良为官,可为陛下劝课农桑、抚恤百姓。百姓安稳,不过三五年,国库自然充盈。届时,外患又有何惧?办法虽老,却都是良策。”
小学生权谋,轻拍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8章 良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