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之忧,贾兰自然懂得。
其实这并非杞人忧天,别说古代,就是现代社会读个高中三年把身体读垮了的也比比皆是。更别提古代医疗条件差,卫生知识缺乏,一个小病都有可能要了人的命。
也是他最近太心急的缘故。
自从来了书中的世界,他看似与过去无异,还是那个性格温柔和蔼的男生,其实心里早就被焦虑压得喘不过气。这些日子不是他非要挑灯夜读,实在是夜里睡不着。三四岁的年纪本是最好睡的,有的孩子一日要睡六七个时辰,偏偏他心里装着事就是睡不着。
正好今日李纨来与他说话,他也能有个倾诉的渠道。
“母亲,不是儿子不珍惜身子。”他拉着李纨坐在床上,漆黑的夜里,没有一丝光亮,给了他莫大的安全感,“只是……”
他想了想,拿出了一早准备好的说辞。
“那几日病得迷糊,恍惚间儿子好像去到了另一个世界。那里也有咱们荣国府,老太太还是老太太,老爷太太也还是老爷太太,可一切都不一样了。”
他将书中一些事情娓娓道来,虽然避去了一些不好说的内容,却还是让李纨心惊。
“你所说可是真的?”
一般的梦不可能如此真切,更不可能出现孩子认知里不存在的事物。
薛家上京、秦氏的死、大姑娘封妃……一桩桩一件件别说让贾兰编,她自己都编不全。她嫁来才几年,也只知道太太娘家姨母嫁去了金陵豪富薛家,连薛家姨母的侄子侄女叫做薛蝌薛宝琴也是无从得知的。
所以便是再不敢相信,她也只好相信了。
“儿子知道这些事情,说出来也是没人信的。但是儿子亲眼所见,不敢不信。尤其是当日病后不久,林家姑姑上京,一言一行莫不如梦中。”贾兰又拿黛玉的事情做例证,“翻过年去,薛家也要上京了。母亲若有不信,只待那一日罢。”
“我怎么会不信你,你是什么样的孩子,我最知道不过。”
李纨叹气,一时间也没有了章法。
家里家外的事情,她还有些主意。可如贾兰所说,若是抄家了,那可不是她一个妇道人家能插手的。
索性贾兰把话说了出来,心里松快了一些,也有多余的心思宽慰李纨:“母亲不必太过担忧。儿子有幸,得神仙点拨,预见后事,可见咱们家命不该绝。所以这些时日儿子才苦读,也是为了尽早出息,能为家里效力。”
“即便如此,读书也要适度。你还小,不知保养身子多么重要。”李纨抚摸着儿子的小脸,满是心疼,“有些事母亲本不愿多说,可你如今经历了梦中之事,心智不同其他孩童,母亲也可对你明言。你父亲当日多么上进,十四岁便进学,素喜读书,连你外祖父也赞他十年内必中的。可他就是太刻苦,没日没夜地读书,生生折损了他的性命。你是为娘的命根子,虽指望你出息,但你若是为了读书伤了身子,那就是要娘的命啊。”
说句不好听的,若真如贾兰梦里那样,他们母子也有一线生机。
没必要拿命拼。
贾兰鼻头一酸,第一次主动亲近地靠近李纨,把头埋在她的胳膊上,声音哽咽:“娘,我知道的。”
母子俩都没再说什么,漆黑夜中,沉默着思索前路。
与李纨说开,不仅缓解了贾兰内心的焦虑,也让他意识到强身健体应该提上日程。以往他有时看穿越小说,主角考科举之余还要练武,就是为了让身子骨强壮起来。但这对贾兰来说根本就不现实。
荣国府看似规矩松散,但该严明的地方还是很严明的。
主要体现在辈分尊卑这方面。
他是整个家里辈分最低的,这时代又讲究不使尊者为晚辈受累,但凡他提出一点超过自己分例的要求,都容易被人说成多事。现在他不想太出头,就没办法名正言顺请一个人教自己习武。
不过换一个思路,暂时不习武,只是强身健体的话,那他可太有法子了。
“兰儿,你这是什么新奇玩意儿?”
姐妹几个围着一条两头塞进木手柄里的粗绳,好奇地问道。
贾兰煞有介事:“上次那个大富翁,想必姑姑们已经腻了,这是兰儿想出来的新鲜玩法,叫做跳绳,你们要不要试试?”
姑娘们:谢谢,还没腻呢。
但大富翁好玩,不代表着这跳绳就没意思了。她们纷纷示意贾兰演示给他们看,贾兰立刻开始跳了起来。
他连着跳了百来个才停下,然后期待地看着姑姑们:“如何?”
沉默半晌,还是一向最好说话的迎春开口:“这东西……倒是挺不错,只是花样少了一些。”
“就这一种玩法吗?”惜春不死心,“干跳也太无趣了。”
贾兰还想挣扎一下:“但它能强身健体,每日练一练,对身子骨好的。”
他主要是想拉着黛玉一起跳,黛玉身子骨弱,他不懂医术,只能让她多动弹动弹。可惜这个法子并不吸引姑娘们,毕竟跳绳实在是枯燥了一些,远不及大富翁玩法多样,参与感强。
看着小豆丁一个人落寞地在院子里跳绳,姑娘们也于心不忍,就与他玩了一会儿。没一会儿大家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赶紧摆手不玩了,只觉得身上黏糊糊的难受。
贾兰也知道,跳绳是挺没意思的,但是他想不出其他的好玩法子吸引她们,只好暂且作罢。谁知道事情峰回路转,竟然马上就有了转机。
原来是他这里得了贾政的话,要正经启蒙,贾政抽空和太太王氏说了此事。王氏听了,无可无不可,嘱咐说:“既然正经启蒙,便选几个年岁相当的小子来给珠儿媳妇看看,择好的给兰儿跑跑腿。”
贾兰这样的小主子在后院里,身边只有丫鬟伺候,小厮一般不往后院里来。
比如宝玉的小厮茗烟和李贵,平日在自家里住,每天早上来二门处候着宝玉,接他上学去。而宝玉在内院全权由丫鬟伺候服侍。内外院职责分明,互不干涉。
虽然所谓启蒙,也还是跟着三位姑娘们的先生读,但贾政特别安排了下午两个时辰,叫他去前院的小书房读书,这又不同了。到了前院,丫鬟们照顾不到,总要有个小厮为他端茶倒水的。
这对于他来说是个好事,李纨欣喜极了,认真给他选了个小厮,叫做张同,也是家生子,只是爹娘不得力,都在庄子上做事。
得到了新的小伙伴,贾兰对他也很感兴趣。
他喜欢读书,以前有一段时间尤其爱读描写古代市井生活的书,体会那里头的烟火气。可惜在大宅里他感受不到,丫鬟们也不知道外头的事情,日子其实是挺没意思的。
听说张同从庄子上来,他知道是个很好的信息来源,便问他:“你家是哪个庄子的?离京城远吗?”
“在宛平的小泉庄,坐牛车来有一日。”张同很是老实巴交,并不是茗烟那种爱调三斡四的性格,这也是李纨看中他的缘故。
贾兰又问了田地多少,出息多少之类的问题,张同挑自己的知道的回答了,虽然不齐全,也给贾兰涨了不少的见识。
原来哪怕是他印象里开始走下坡路的荣国府,也有那许多的土地和佃户。都说这府里的奴才有几百,细问之下,各个庄子上竟然还有不少,不愧是一门二公的人家。
不过张同也说,他们这里不算多的。隔着一个山头的黑云庄才叫地多呢,几乎半个县城的地都是他家的,主家也是京城里的达官贵人,只可惜他在山里乱跑乱玩,记不住那主家的名姓。
“小的有个发小,是黑云庄上庄头的孙子。他们家的日子那才叫好过,常有肉吃,还有糖,他也不穿哥哥姐姐的旧衣裳,一年一身新的。”见贾兰爱听这些,张同的话也多起来,“黑云庄的租子比咱们家还少半成,要不是他们那儿不要人了,不知道多少人想卖身进去呢。”
“还有主动卖身的?”贾兰皱眉。
“多着呢。”张同不觉得这有什么,还说,“都不说黑云庄,就是咱们庄子上也有来投的。在庄里有田地有主家,比外头好过多了。”
贾兰不说话了,再说下去他怕自己三观破碎。
比起百姓贫苦更让人难受的是,他们自己并不觉得自己苦,还觉得占了便宜。这不是他们的错,都是地主阶级给他们设下的圈套。
大概是感觉到了他情绪低落,张同生怕自己才来就惹了贾兰不高兴,赶紧转移话题:“还有一刻钟先生才来,哥儿可要吃点心?”
贾兰摆摆手,他生活很有规律,该吃点心的时候才会吃,现在不是吃点心的时候。
他拿出包袱里的跳绳,走到院里跳了起来。没有时间专注运动,那就碎片化,抓紧每一个空闲时间跳他几百下。
这东西张同没见过,往来前院的小厮也没见过,好几个人路过时都留下来看了,没一会儿周围就围住了不少人。张同直到贾兰停下,才上前去接过跳绳,又给他端茶喝,笑说:“这东西真有意思,小的还没见过。起先见您拿出来,以为是牛皮筋呢。”
贾兰顺口一问:“什么牛皮筋?”
“就是姑娘们玩的那种牛皮筋。”张同手脚并用地比划着,“庄子上的女孩子们都爱玩。”
贾兰在他艰难地解释中明白,似乎是现代说的跳皮筋。
好啊,瞌睡来了送枕头。
“那东西好弄吗?”
“好弄也说不上,但我们家就有一条。”
听他这么说,贾兰立刻拍板:“你拿来!我跟你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