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宝玉见贾母带着人在各处逛开了,便借口说要解手,悄悄出了山门。
方才他骑马的时候,隔着老远,看到山脚下树阴处侯着一堆人。
一个个粗布衣服上带着补丁,都是些老人小孩。
贾宝玉唤来随从的小厮茗烟、李贵等人,问道:“那边怎么回事?”
李贵道:“那些都是京都郊外的穷人,听说今儿有贵人在清虚观打醮,半夜就带着干粮赶过来,在山脚下侯着。侯到晚上散了,剩下的香油蜡烛,牛羊肉菜等等,凡是观中不要的,通常会施舍给他们。”
“这大热天的,中暑了怎么办呢?”
宝玉叹了一口气,将腰间一个装着金银八宝的荷包解下来,嘱咐道:“你让观里厨房熬些绿豆汤,再拿些果品点心,让人端去送给他们吃喝。”
李贵答应着,立即去办了。
宝玉回去时,犹在想着,那些老人小孩身子骨本就弱,没吃没喝,在毒日头底下等一天,就为了讨些观里做完法事,剩下不要的东西。
这够什么生活的。
还是得想法儿散些钱财给他们是正经。
他在外头逗留这半天,岂不知里面正在找他呢。
宝玉一回来,就见贾母和张道士在笑着交谈,张道士是他祖父出家的替身,他自小就认识。
宝玉忙上前行了礼,道:“张爷爷好。”
“哥儿好啊,”
张道士笑眯眯的,亲亲热热的抱着宝玉问好,转头对着贾母道:“哥儿越发长得好了,我看哥儿的言谈举止,形容身段,和当日荣国公一个模子。”
提到了仙逝的荣国公,贾母由不得心中戚惨,道:“是啊,我那些孩子,只有宝玉还像他爷爷。”
张道士便和贾母聊了一阵荣国公当年的事,忽然捋着胡须,呵呵大笑起来。
笑得在场许多人都疑惑不解。
张道士方开口道:“我想,哥儿这个年纪,也该寻亲事了,前儿我在一处人家,看到一位小姐,今年十五了,长得倒好个模样,要论这位小姐的聪明智慧,根基家当也配得过啊!只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不敢造次,还得等您开口,才敢向人提去。”
宝玉在一旁,听到寻亲,立刻屏住了呼吸。
他原本对于打醮和婚事有关的把握,只有六七成,这会儿张道士一开口,他已完全确定。
这几年来,他日日夜夜悬着一颗心,既怕黛玉不要他,又怕两家人不同意他们的事。
只有把亲事做定,他那颗心才能重新回到肚子里。
上次凤姐姐露出了为两人做亲的意思,但不知怎的,后面就没消息了。
他满心焦躁,但事关礼法,一个字都不敢问。
今儿老太太在,林姑妈也在,两家长辈都在。
张道士说的亲事,八成应在黛玉身上,不,一定是黛玉!
他紧张的手心都出汗了,有生以来,从没有如此渴盼一件事的发生过,满心念着神佛,暗暗求着,只要从他所愿,日后要他怎样都行。
结果下一刻,心猛的坠了下去,大热天的,他像掉进了冰窟窿里,浑身发寒,冷到了骨子里。
十五岁的小姐,怎么可能是十五岁呢?
那一定不是黛玉了。
他四肢百骸被冻住了,喉咙被什么堵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觉得,如果不是浑身僵冷发麻,他一定冲上去,狠狠揍这该死的老杂毛一顿。
毁人亲事,就是害人性命!他焉敢如此!
不过,他还有更担心的事,他生怕老太太点头同意,那无疑会将他逼入另一个绝境……
虽然他清楚,老太太支持他和黛玉,但事到临头,他也不敢十分的确定了。
贾母自然不会让自己的宝贝孙子失望。
她在上头已听的万分不耐了。
十五岁?好个模样?聪明智慧?根基家当相配?
是她耳朵出了什么差错吗?
薛宝钗除了十五岁外,其他哪一项是真的?
模样?她是算标致,但在府里一堆美貌女子中,她就一点儿不起眼了,别说跟她天仙般的外孙女比,就连晴雯丫头和跟了她哥哥的香菱丫头,薛宝钗都比不过。
聪明智慧?她只看出她心机叵测,到处做祸。
根基家当?薛家祖上是有钱,但现在呢,薛家穷的,每天想尽办法从她们贾家身上刮油水,打主意,还有什么家当可言。
至于门第,张道士是一句不敢说,因为他心里也清楚,门第,说的是整个家族的社会地位和家庭成员的文化程度。薛家商贾出身,社会地位最次;文化程度,更是没有。
薛宝钗这些条件,全是假的。
说不准连十五岁也是假的。
哪儿有十五岁的少女不爱俏?成天穿素淡衣服呢。
李氏是为珠儿守寡,她是做什么?
贾母早就在这儿等着薛家了,张道士才说完,她立即道:“上回有个和尚说,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大一大儿再定吧。”
她们薛家不是拿和尚做幌子,捏造金玉姻缘吗?她也用和尚做幌子。
当然了,道士提亲,她用和尚拒亲,要是和尚提亲,她就用道士拒亲,怎么都有话说。
宝玉大不大,娶的早不早,也是她说了算。
要换林丫头过来,此时娶亲就正合适。
而且,薛宝钗比宝玉大,宝玉等得起,林丫头更不用急,她耗得起吗?
贾母用“和尚”和“年龄”拒了亲,犹觉不够,得彻底让薛家死心才行,便再加了一把火。
“你如今也帮我打听着,不管她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来告诉我,就是那家穷,也不过给她几两银子就完了,只是模样、性格,难得好的。”
她已经把话点明了。
张道士没点明是谁,但连夸了两次“模样好”,她便也连提两次“模样”,实际在说,不用装,她老人家已经知道你在说薛家女儿了。
提第一次,是说薛宝钗模样完全配不上宝玉。
提第二次,是说薛宝钗模样根本不好。
两次意思不一样,但一次比一次扎心。
除此之外,薛家还穷,根基富贵是装出来的,拿了贵妃一百二十两银子,帮着她们提亲,才是真相。
薛宝钗性情品格更不好,种种态度和行为,都能反应出薛家的家教门风有多差劲。
总之,她对薛宝钗就是看不上眼。
哪怕找一个寒门,倒贴银子,也不会考虑她。
虽说老太太拒绝了亲事,贾宝玉心中的失落、憋屈、焦躁、烦闷依旧不解。
他不由想道:老太太虽拒绝了薛家,但为什么不趁这个机会提一提他和黛玉的婚事呢?
直接说,他自小和林家女儿定了亲,不就完了?
只要把他和黛玉的事往明面上一摆,什么金玉邪说,自然就完了。
对薛家一顿明嘲暗讽有什么用,他只要黛玉。
还有林姑妈,她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
难道是他误会了,她之前送给他和黛玉一样的东西,不是他想的那个意思?
他从昨天得知打醮的消息,一直到刚才,心里美得冒泡,藏都藏不住,央求着黛玉来,还一大早叫黛玉起床,现在再看,根本像傻子一样。
上一次,凤姐儿露出要为他和黛玉做亲的意思,他就高兴了许久,事情却忽然没有后续了。
为着二人名声,他连多问一句都不敢。
那一阵子,他心里滴血似的难受,却只能把眼泪往肚里吞,在家里强装一副笑脸,没事人一样。
这一次比上一次更甚。
不但他渴盼的婚事没音信,薛家倒逼上了门。
如果老太太今天没来呢?结果他根本不敢想。
一直到了主楼上,宝玉都打不起精神,直至入了席,张道士端着一个垫着大红蟒缎的茶盘过来,上面放着两个镶金白玉杯,上头漂着白色的冰雾,里面沏着红棕色的茶水。
“这是小道观中的特色茶,还请老太太和哥儿尝尝?”
宝玉只扫了那金玉杯一眼,心里更烦躁。
八成这茶也是“金玉姻缘”的暗示,喝了这茶,等于同意了婚事,他是绝不能喝的。
不待贾母开口,宝玉立即道:“张爷爷虽是好意,但这阵子天气炎热,府里几个太医都说过,不让老太太和我吃加冰的茶。”
张道士颇有些尴尬,讪讪道:“这里头只加了一点冰,想来……”不要紧。
贾母不待他说完,笑问道:“这是什么茶?”
张道士忙道:“这叫木石茶,有清热解暑的功效,端午节喝,还能避虫毒。”
木石,就是枳椇子,确有清热解暑的功效,《荆楚岁时记》上也写了:“木石入茶,可辟虫毒。”
而端午是毒日,蛇虫繁殖,自古就有避五毒的习俗。
根据时气,此时献木石茶,又合情又合理。
宝玉听到“木石”二字,心里一动,想也未想,改口赞叹道:“这茶好!正合我的脾胃!”
将自己前番的话,一笔勾销。
他站起身,取过茶盘上的茶,端给贾母,又把另一盏捧在手里,慢悠悠品起来。
贾母对张道士道:““你别光惦记我,这种好茶,给大家都来一盏,咱们也都解解暑气,避避虫毒。”
张道士自无不应,按着席上座次,让人分送下去,每人一盏木石茶,连薛姨妈、宝钗都没有落下。
黛玉拉了拉母亲袖子,悄声问道:“娘,这茶是怎么来的?”
黛玉一时难以确定。
这木石茶,正是端午节吃的茶,所以很像巧合。
但前头刚拒了金玉提亲,木石茶就上桌了,又很像人特意安排的。
如果真是特意安排的,那是老太太,还是母亲?
贾敏却并没有回答黛玉所问,简单道:“茶嘛,还能怎么来,自然是人沏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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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拒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