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妹两个闹了这一会儿,已有些困了,便安安稳稳的睡了。
贾敏此时,却没有睡,她伏在书桌前,往苏州写信。
今儿她从前厅出来,夫君林如海悄悄告诉她,他准备向皇上讨一道旨意,给黛玉和宝玉赐婚。
贾敏听了,忙拦住他。
她当然能看出两人的感情,但现在朝廷局势不明,王子腾又是个疯子。
万一这道圣旨下来,他计划落空,恼羞成怒,决定对宝玉痛下杀手,来个斩草除根怎么办?
到时候不仅是宝玉,黛玉更危险。
比起杀宝玉,他们估计考虑更多的是除黛玉。
即便两个人顺利成婚,如果新皇败了、林家败了,贾府归了王夫人,教黛玉如何立足?
王夫人深恨黛玉,不会容下她的。
她原给女儿准备了两条后路。
一条是拆,林家若失势,她会给黛玉找一个能护得住她的势力,不是王亲,就是显贵;
另一条是隐,护送宝黛二人离开,从此隐居江湖,改名换姓。
但现在拆似乎是不成了,那就得为第二条后路筹备。
这个当口,更要小心,绝不能把他们二人推到风口浪尖去。
成婚是一场冒险,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只要两方势力角逐存在,没有分出胜负,就不能轻动。
宁肯拖,也要稳。
林如海当然知道这个道理,忙解释说:“我是要给他们二人讨一道赐婚密旨。”
哪怕将来他们私奔、隐居,有圣上密旨在,也不算违背礼法。
父权再大,也大不过皇权。
林如海这边已一步步为将来铺路,贾敏这边自然也不会落下,她得把这条后路彻底筹谋周全。
将近子时,贾敏房门忽然被轻轻敲响。
“进。”
春香带着一个老婆子从门外进来。
贾敏认出来,这是潇湘馆看上夜的婆子,姓祝,为人可靠,在贾家也颇有些根基。
贾敏笑道:“祝妈妈,怎么了?”
老祝妈行了礼,道:“启禀太太,我按着您之前教的,在门房装打盹,这阵子都没什么事……”
“可是方才,姑娘身边的丫头春纤提着灯过来,以为我睡了,从桌上取了钥匙,开了院门,悄悄溜了出去……”
“到了正大门的曲径通幽一带,她在假山根下蹲了一会儿,就起身准备往回走,我怕被她发现,不好耽搁,提前回来了,果然,她过了一会儿回来,悄悄放了钥匙就走了……”
贾敏笑道:“你看她像是做什么?”
老祝妈挠着头道:“大约是……解手?”
春香好笑道:“解手要跑那么远?”
潇湘馆里设施齐全,又不是没有解手的地方。
老祝妈苦恼道:“那我老婆子就猜不出了。”
贾敏嘱咐道:“没事,这几天你跟往常一样,千万不要惊动她。”
老祝妈连连答应着,春香取了赏金,递给她,让她去了。
待她一走,贾敏又问秋菊道:“今晚潇湘馆里可有什么事?”
秋菊想了一想,道:“两件事,一是史姑娘醒来后,去了咱们姑娘房里,跟她一起睡了;二是怡红院的晴雯来过,说是宝二爷打发她送来两条家常用的旧手帕。”
贾敏动作一顿:“手帕?”
秋菊颔首道:“对,一条给咱们姑娘,一条给史姑娘,但史姑娘嫌是旧的,不肯要,咱们姑娘就都留下了。”
春香笑道:“送帕子恐怕是借口,让人瞧瞧咱们姑娘好不好才是真。”
贾敏放下笔,拧眉不语。
作为父母长辈,她是看好宝玉和黛玉这一对的,但她并不喜欢,他们做出什么授人以柄的事。
湘云来黛玉处睡只是凑巧,这两条旧帕子是真正送给谁的,显而易见。
贾敏道:“这件事,你们不要再在任何人跟前提起,包括玉儿那里。”
翌日清早,贾敏派春香来黛玉处传话。
“太太吩咐,让姑娘一会儿去书房一趟。”
黛玉不知何故,洗漱完,便去书房了。
贾敏坐在桌前喝茶,待她进来,对房里其他丫头道:“你们都先出去。”
春香答应着,等其他人都出去,顺手掩了门。
书房里面,静静的。
黛玉看到母亲神色莫测的瞅着自己,眼神不同于以往,不免有些诧异,道:“娘,怎么了?”
贾敏放下手中茶盏,指尖在桌上轻扣了两下,淡淡道:“交出来吧。”
黛玉一愣,解不过来母亲的话。
交出来?交什么出来?
贾敏哼了一声,道:“你非让我说出来吗?那两条旧帕子。”
黛玉瞬间像被雷劈中了,呆在原地。
昨天晚上的事,母亲怎么这么快知道?
知道也不奇怪,母亲的耳目很多,更不用说潇湘馆里头的事。
但,就算母亲知道,她到底是怎么猜出,那两条旧帕子有那个意思的?
宝玉常派人来送给她东西,什么千奇百怪的东西都送过,母亲以前从来不问的。
两条手帕子隐在那些东西中,又是家常旧的,又是寻常之物,根本不显眼。
正常人都不会往那个方向去想……
怎么母亲这般敏锐,一下发现了?
黛玉涨红了脸,道:“娘……”
语气里带着几分央求,那两条旧帕子她想留着。
贾敏眯眼看着她,一句话也不说。
黛玉实在承受不住压力,只好闷闷的回了房,取了帕子,交给贾敏。
贾敏道:“行了,你忙你的事去吧。”
黛玉犹豫道:“可是……”
母亲准备拿这两条帕子怎么办?
不会拿着它们,去找宝玉麻烦吧?
贾敏不轻不重从鼻腔发出一声:“嗯?”
黛玉立即抿紧嘴巴,闷闷出了房。
在她家里,父母亲都很宠她,细论起来,母亲更宠她,她生活的方方面面,母亲都照顾的无微不至。
可是,比起父亲,她更不敢违拗母亲。
父亲是很包容的,从来不会生气,从来不会强迫她,之前,母亲做定给她招赘的主意,父亲就说,涉及到她的终身,还是要听她的意见……
而母亲,她虽表面温婉,但内里十分强势,甚至远超凤姐儿。
母亲给她定下了种种规矩:
比如看书不能超过半个时辰;
比如每天都要出去走走,不能闷在房里;
比如一日三餐不能落下,哪怕没有胃口,也得吃一点;
比如出门在外一定要懂礼数,进退得宜,不能失了大家闺秀的身份;
…………
她如果违了这些规矩,母亲既不会打她,也不会骂她,但会让人看着她反思,就跟坐禅一样,中途什么事都不能干,极其无聊。
这一次,母亲虽然没生气,也没让她反思,但她却敏锐的察觉到,如果不老实把帕子交出去,她肯定要倒霉。
所以……她坚持了三秒,就识相的低头了。
违抗父母权威真的太难太难了。
宝玉,我对不住你!
黛玉回到房里,坐在窗前桌旁,想到被母亲缴走的那两条旧帕子,心里就难受得慌。
她很明白,母亲并不反对她和宝玉好,知道两人有私情后,也没横加拦阻,反而很开明。
但是,私相传递在母亲这里是不被允许的,大约母亲是在顾虑,怕他们授人于柄。
可是,他领会了她往日的意思,选择那样隐秘而大胆的示爱,令她神痴心醉,魂牵梦萦,恨不得效仿湘妃,为他哭死,让眼泪点点洒向竹子,使这一片竹林俱化斑竹……
现在该怎么办呢?
她什么都不能为他做,还弄没了他的帕子……
黛玉越想,越觉得羞愧,看着窗外的竹子,怔怔的只管出神。
湘云见她无精打采的发呆,很没有意思,换好衣服,问道:“我去怡红院探病,你去不去?”
黛玉道:“你去吧。”
湘云便自己带着丫头走了。
黛玉见湘云去了,她也悄悄站起身,只说要出去走走,不用人跟着,沿着小路上了山坡,站在花阴底下,居高临下的,隔着老远瞅着怡红院方向。
她的目力极好,那边进进出出的人都能瞧见。
她先看到湘云在路上走,走到一半,平儿从甬路过来,两人停住步子,交头接耳在说什么。
黛玉心忖,平儿一大早过来,大约是凤姐儿嘱咐的,让她看看宝玉怎样了,问问宝玉早上想吃什么。
平儿和湘云不算熟,见到湘云,必是在谢她送的绛纹石戒指,聊不了两句。
果然,平儿和湘云站了一会儿,就一道往怡红院去了。
接着,香菱从路尽头出现了,她抱着几本书,也是往怡红院去。
黛玉指尖绕着自己一缕头发,又琢磨起来。
香菱拿的书,一定是给宝玉的。
薛姨妈大字不识几个,香菱送书,一定是宝钗交待的,宝钗不会无缘无故送书给宝玉。
所以,宝玉问宝钗借书了?为什么?
黛玉沉吟片刻,忽然想到一事,昨儿宝玉让晴雯来送帕子,一定会避开袭人,他知道袭人和宝钗交好,打发袭人去宝钗处,袭人一定会亲自去。
大约他是以借书为由。
香菱早上送书,说明袭人昨晚空手而归。
再想到宝钗和香菱没在一处住。宝钗在蘅芜苑,香菱随薛姨妈在东北小院。
宝钗能交待香菱,那么,宝钗昨晚一定回去了。所以,袭人才空手而归。
这就正好应上了。
不过,薛姨妈和宝钗一向对宝玉殷勤,她们怎么不来,反让香菱跑这一趟呢?其中必有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