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都想她想得不行了,别说一天,一时半会儿不见,都要了命,怎么禁得住十天半个月?
她在做什么?睡了没有?回去后还有没有哭?有没有用鸡蛋滚眼睛?凤姐儿把茶叶送去了没有?
哪怕得一丁点她的消息都是好的。
宝玉实在躺不住,要找个人去潇湘馆看看,但知道袭人肯定有百般言辞阻拦,他便道:“我睡不着,躺着也是闲着,你去宝姐姐那里借本书来。”
袭人道:“什么书?”
宝玉随口道:“《金瓶梅》也行,《玉妃传》也行,宝姐姐要都没有,问她借本有意思的书吧。”
袭人不识几个字,对书什么的更不知道,记了两遍书名,就去了。
待她走了,宝玉立即叫来晴雯,道:“你快去林姑娘那里,看她做什么呢?她要问我,你说我喝了她的延胡汤,现在身上一点儿不疼了。”
晴雯一听,头都大了。
潇湘馆如今防守森严,最防备的,就是往里头探查消息。
现在天色已晚,她这悄悄的跑过去,就为了瞅一瞅林姑娘在做什么,完全跟个贼一样。
万一人家在洗澡呢?万一人家在更衣呢?
难道要她回来,跟宝玉汇报说:“林姑娘在洗澡更衣?”
就算没有洗澡更衣,万一人家睡下了呢?
她是正经人,不干这种贼头贼脑的事。
晴雯想着,没好气道:“白眉赤眼的过去,你让人家怎么想?好歹说句话儿,也像一件事。”
贾宝玉如今心头只有一句话,就是:他想她了,很想很想她。
但这一句话,却不能说出口。
要说编句话儿出来,也能编。
比如刚才让袭人借书,自己亦可以让晴雯往黛玉那里借书,或借吃的、借喝的、借用的、借玩器……
可借再多东西,她也不知道,他有多想她。
宝玉默了默,道:“没什么可说的么。”
晴雯道:“那你取件东西或送件东西也成,我也好跟人家搭讪啊。”
宝玉想了一想。
要说取件东西,他并没有暂借给她什么。
留到她那里的,从来都是送,没有借出一说。
要说送件东西,他想要送她的,确实有。
在共读《西厢记》后,她曾撂给他三条手帕子。
第一次是在沁芳闸处,那次葬了花,他洗完手没带帕子,她便把自己的给了他,又嫌弃帕子湿了大半,不肯再要。
第二次是端午节前,她对着宝钗,说他是呆雁,然后将一条手帕甩了过去,正磞在他眼睛上,将他惊醒。
第三次是两天前,他在潇湘馆,她装着中暑,他又气又急,出了一额头汗,因没带手帕,她便摔了一条给他,他也没擦汗,悄悄藏到袖里了。
想来,第一次她是无意,她素来爱干净。
第二次和第三次……他之前有些拿捏不准。
但在天仙宝境,得了她一句准话后,他就彻底明白了。
《西厢记》中,张生和崔莺莺就是因鲛鮹手帕定情,她是知道的。
若是无意,她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不会不避嫌。
第二次,第三次,她是有意,却也是天意凑巧。
第二次,她心里痛恨他,凑巧甩了帕子;她甩的帕子,又凑巧磞痛了他的眼。
那条帕子,是互相痛苦,是曾经两个人相爱却心灵不相通的见证。
第三次,他为她心疼,却凑巧没带帕子;她因心疼他,凑巧给了她一条。
那条帕子,是互相心疼,是曾经两个人相爱又心灵相通的见证。
若问,他有什么话要说,那就是思念,“一方素帕寄心知,横也丝来竖也丝”;
若问,他有什么东西送她,那就是感情,“旧帕卿拭泪,非是两条新。”
只是,私相传递……
他一早起的头,而今她都不怕,他又有何畏之?
宝玉想了一想,伸手从床头拿了两条半新不旧的手帕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让你把这个送与她。”
晴雯满心不解,生怕送过去,黛玉恼了,但偏偏宝玉坚持说,林姑娘知道,不会恼。
晴雯也只得揣了手帕,往潇湘馆而去。
今晚的潇湘馆,颇不平静。
湘云醒来后,发现室内已一片黑暗,赶紧起身点了灯,她别的都不怕,唯独怕黑,睡觉时,身边总得有人陪着,否则很容易做噩梦。
她又是个喜欢自夸胆壮的,所以这个毛病,连贴身大丫头翠缕都不知道。
这会儿,她的几个丫头都纷纷睡去了。
湘云只好提着一盏灯,出了门,看到正屋里头也是一片黑魆,春纤正打廊上过来。
她便问道:“林姐姐睡了?”
春纤道:“刚睡下。”
既是刚睡下,那便不要紧。
湘云想着,悄悄摸进了黛玉的屋,又揭开黛玉的帐子,悄悄摸上了她的床。
黛玉刚躺下,帐外就有一道灯光,她问谁,却无人应答,直到帐子被掀开,她才看清是湘云。
“做什么?”
湘云吹了灯,躺下来,才道:“我看你屋里不对劲,怕你害怕,过来给你作伴。”
黛玉满头问号。
她这屋里是不对劲,刚才来了一个贼,不偷别的,偷了她一半的床。
不过,她打小和史湘云同床睡,也没什么。
只是因扇套一事,湘云正恼她,而今忽然钻过来,她竟不知对她该说什么了。
黛玉默了默,问道:“我这屋哪儿不对劲了?”
她倒想听听,她能诌出什么瞎话。
湘云侧着身子,和她脸对着脸,压低声音:“方才我在外头看,你这屋里没有点灯,一片黑魆。”
黛玉闷闷道:“我准备睡觉,当然要熄灯了。”
湘云神神秘秘道:“黑暗中,我看到满屋鬼怪,手里高举斧钺,要缓缓靠过来害你。”
她说着,把自己吓到了,打了一个寒颤,往被子里一缩,此地无银三百两一般,嘴硬道:“我是不怕鬼的。”
黛玉无奈极了。
她这是在闹她呢,什么鬼怪、斧钺,她不过是把“黑魆魆”的“魆”字,拆成了左右两个字。
黛玉正要说话,忽听外头说话,问道:“谁?”
晴雯忙道:“是我,晴雯。”
黛玉让她进来,支起半边身子,问道:“你才在外头,跟谁说话呢?”
晴雯道:“和春纤,她正往栏杆上晾手帕子呢。”
黛玉道:“你来做什么?”
晴雯答道:“二爷打发我来送两条手帕子。”
黛玉听到,心中发闷,好好的,送什么手帕子?
还不待说话,湘云扬声问道:“宝哥哥好些了没?”
晴雯道:“好些了,他说,他喝了林姑娘送去的汤,身上已经不疼了。”
湘云又问道:“宝哥哥知不知道我在这儿?”
这个嘛……贾敏去探病时,顺口提了一嘴。
晴雯道:“知道的。”
湘云推了推黛玉,笑道:“这两条手帕子,一条是给你的,一条是给我的。”
黛玉没搭理她,问道:“那帕子是谁送他的?必定是上好的,我这儿还有,现在不需要这个。”
晴雯道:“是家常旧的。”
湘云没了兴趣,道:“怎么是旧的呢?那我不要了。”
黛玉心有所感,却被史湘云不停的打着岔,只好道:“放下,你回去吧。”
晴雯放下帕子回去了。
湘云看黛玉半天不说话,捣鼓了她一下,问道:“你在想什么?”
黛玉已明白宝玉送两条旧帕的意思,半是羞涩,半是惊喜,万种情丝萦绕心尖,但这会儿身边有个史湘云,她再多感慨,也只能憋着,无法做什么。
所以只能静静躺着,想一想,然而史湘云这个话口袋子,却不让她安静。
黛玉问道:“你不困吗?”
湘云道:“我刚睡醒。”
完了。
以湘云的状态,她一时半会儿是甭想清静了。
黛玉只好道:“我在想舜帝。”
湘云一听,由不得抿嘴笑道:“难怪你想他?你住在潇湘馆里面,窗外头又有竹子,你又爱哭,你可不是潇湘妃子投胎吗?”
潇湘妃子即娥皇、女英,是舜的妻子,因舜殒命于苍梧之野,她二人去南方寻找,在九疑山哭尽了眼泪,泪水洒在竹子上,竹子上尽染上斑点。
后来她二人投入湘江,追随舜而去。
黛玉听了,脸颊一热。
潇湘妃子和舜是一对,如果她承认湘云说的,她是潇湘妃子的话,那岂不是说明她在想男人?
黛玉啐了一口,反驳道:“你名字里还占了一个湘字呢,难道你也是潇湘妃子?”
湘云道:“又是哭死又是投江的,我才不干。”
黛玉不说话了。
湘云想着,又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今年过年节,宝二哥制的那个灯谜?”
黛玉点点头。
她记忆力很好,才过去几个月的事,当然忘了不了。
宝玉那个灯谜,谜底是镜子,谜面是:“南面而朝,北面而坐:‘象喜亦喜,象忧亦忧。’”
她问道:“怎么了?”
湘云道:“最后一句,‘象喜亦喜,象忧亦忧’是引用舜帝的话。”
黛玉反问道:“那又怎么了?”
湘云笑道:“他那意思,是要效仿舜帝,不告而娶……你可小心了!”
说到最后,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黛玉原以为她要说什么正经道理,结果冒出这么一句不正经的话,这该死的丫头,也跟凤丫头学。
她翻身就来倒腾湘云,恼羞成怒道:“你这个贫嘴烂舌的!半点不学好,也拿我取笑!”
湘云一面挡着,一面笑得喘不上来气,告饶道:“好姐姐,我错了!再也不说了!”
黛玉听如此说,方放开手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