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到十五,王夫人循例进宫探望元春。轿子一路轻晃,她的心却一路下沉,像压着块冷硬的石头。
自从贾母处听得长公主对黛玉格外青眼,甚至可能有意为太子牵线,她就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几个贴身丫鬟都察觉太太这几日心情不好,却无人猜得透。她既不似为家事烦心,也不像为宝玉操心,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思,只在夜深人静时翻来覆去。
轿子在宫门前停下,早有太监上前查验腰牌。王夫人下了轿,由小太监引着,一路穿过重重宫门。每过一道门都要停下等候通传,这般繁琐规矩她本是习惯的,今日却莫名觉得烦躁。
“夫人稍候,容奴才进去禀报。”领路太监在凤藻宫外停步,躬身说道。
王夫人站在宫门外,勉强颔首。
四更天起身梳妆时还不觉着什么,此刻日头渐高,那身厚重的诰命服箍在身上,闷得人喘不过气。
她望着宫门上的匾额,忽然想起黛玉初进府时的模样。那个瘦弱的小丫头,如今竟得了长公主这般抬举。她不愿黛玉与宝玉亲近,可若黛玉真攀上高枝,成了太子妃……
“夫人,贵妃娘娘有请。”太监的通报打断了她的思绪。
元春端坐在殿内,待母亲进来,忙命人看座上茶,见母亲额间带着汗意,又让宫女递上凉帕,这才柔声道:“母亲一路辛苦,这天气是越发炎热了。”
王夫人勉强笑笑,接过凉帕拭了拭额角:“劳娘娘挂心。”
元春细看母亲脸色,屏退左右,只留了两个心腹宫女在殿外伺候,这才轻声道:“母亲今日气色不大好,可是府中有什么事?”
王夫人略一迟疑,终是低声道:“前些日子长公主亲自下帖,邀黛玉过府赏花,听说宴席上待她很是亲厚,又是随侍身侧,又是招太医为她瞧病,老太太欢喜得什么似的,只是我……”
“母亲是担心木秀于林?”元春接口道,轻轻摇动团扇,“长公主待林妹妹亲厚,是她的造化。”
“造化自然是造化。”王夫人欲言又止,目光落在元春手中的团扇上,“只是太子选妃在即,长公主这般大张旗鼓,倒叫人看着……”
她想起自己嫁入贾府时,贾敏还未出阁,自己每每见到这位小姑子,总要陪着十二分的殷勤,至今想来仍觉刺心。若是让黛玉成了太子妃,自己这个做舅母的,难不成还要向那个小丫头行大礼,光是这般想着,心中便似堵了团棉絮。
元春却莞尔一笑,扇面上的石榴花随着动作轻轻颤动:“母亲多虑了。太子妃岂是单凭长公主青眼就能定的?便是皇后娘娘在世时,也要考量家世门第。林妹妹才情品貌都是上乘,只是到底是个孤女,依我看,最多也就得个侧妃的位置。”
“侧妃?”王夫人微微一怔,重复着这两个字,语气里难掩讥诮,“那丫头心性比天高,气性比纸薄。一言不合便能赌气半日,说句话都要人揣摩三分。这般脾性,在自家府里,上有老太太宠着,下有姐妹们让着,尚且时常弄得上下不宁。”
她摇了摇头,声音愈发笃定:“若真进了东宫,做小伏低,晨昏定省,日日要在正妃跟前立规矩,看人眼色过活,只怕不出三月,她的身子骨就要撑不住。到时候,别说争宠固位,怕是还带累我们贾家落个教养无方的名声。”
元春将团扇搁在案上,沉声道:“老太太最是疼她,若真到那一步,说不定会搬出宝玉来……”
这话不偏不倚,正正戳中王夫人的心事。
老太太怎舍得让心尖上的外孙女去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受委屈,到时只消一句“两个玉儿自幼一处长大,情分非比寻常”,再叹几声“玉儿身子弱,经不起深宫的磋磨”,便能顺理成章地将宝玉与黛玉的婚事定下。
这样一来,既全了骨肉情深,又可婉拒皇室的美意,当真是滴水不漏。
王夫人只觉喉头发紧,连呼吸都滞涩了几分。
那个一年到头都在吃药的病秧子,平日里目下无尘,言语尖刻,浑身上下透着一股子她最看不惯的清高劲儿,模样更是,王夫人想起黛玉那双似喜非喜的含情目,眉尖若蹙的风流态,心下不由冷哼了一声,妖妖乔乔,绝非正室夫人该有的端庄气象。
元春见母亲神色变幻,知她心中所想,温声安抚道:“长公主在圣驾前是什么分量?这些年来,皇上待这位胞妹,可是连半分颜面都未曾拂过。她既这般抬举林妹妹,若只给个侧妃之位,岂不等于当着满朝命妇的面,打长公主的脸?皇上最重天家体统,断不会如此行事。”
她又执起团扇,摇了起来:“昨日我在太后处侍奉,正逢长公主前来叙话。说起几位皇子,长公主向太后提及,太子、大皇子、三皇子皆到适婚之龄,言谈间,倒是对大皇子的和三皇子多问了几句。长公主是何等通透之人,既在太后面前特意问这些,依我看,长公主更可能将林妹妹许给其中一位皇子做正妃。”
王夫人闻言,不由愣了愣。
若真如元春所言,黛玉许给哪位皇子做正妃,那丫头虽是攀了高枝,可终究与中宫之位隔着一层。这其中的差别,看似细微,实则关乎天地。不是东宫正妃,便不必行君臣大礼,她这个贵妃的生母,荣国府的当家主母,就断不会被个小辈压过一头去。
更何况,元春在宫中的处境,她这个做母亲的最是清楚。虽说位份尊贵,可这深宫之中,谁都不是省油的灯。若是黛玉真能成为皇子正妃,来日少不得要帮扶娘家,到那时,元春在宫中便多了一个坚实的倚仗。
想到这里,王夫人心头那口气终于顺了几分。
元春见母亲神色稍霁,又温言道:“母亲回去告诉老太太,不必过分忧心。宫中之事,我自会留意。至于黛玉的婚事,终究要看缘分,强求不得。”
王夫人点头称是,心里又细细盘算起来。宝丫头端庄贤淑,行事说话处处透着大家风范,这才是她心目中儿媳的最佳人选。只要黛玉许了皇子,老太太便再没有理由阻拦宝玉的婚事,两个玉儿的事自然作罢,宝玉就能顺理成章地定给宝钗。
届时,宝玉的前程有皇子妹夫和贵妃亲姐姐双重扶持,而自己,既是贵妃之母,又是宝二奶奶的姨母兼婆婆,里子面子全都周全了。
想到这里,她眉眼越发舒展,正要起身告辞,却听元春吩咐殿外的宫女:“去将前日内府新贡的那套文房四宝取来,交给夫人带回去给林妹妹。”
王夫人笑容微滞,下意识地便要推辞:“这……娘娘厚赐,只怕那丫头受不起。”
王夫人的抗拒,元春看在眼中,心底不由轻叹。
她何尝不知母亲对黛玉的芥蒂,只是此一时彼一时,黛玉先前为东宫抄经祈福,已是有功在身,如今又得了长公主青眼,岂是还能随意轻慢的?她身为贾家长女,肩负家族荣辱,断不能由着母亲的私心,误了贾家的大事。
“林妹妹的前程眼看就要不一样了,咱们提前示好,方是明智之举。这些赏赐,既是全了姐妹情分,也是为日后留个余地。毕竟宫里多一个自己人,总好过多一个外人。母亲说是不是?”
王夫人虽心中仍有几分不情愿,却也不得不承认女儿思虑周全:“还是娘娘想得周到。”
元春见她应下,这才展颜一笑,又命人取来两匹云锦:“这个给宝丫头,就说我瞧着这料子衬她,赏她做衣裳穿的。”
这一番安排,谁亲谁疏,谁远谁近,已无须点破。王夫人心头那点不快终于散去,便也不再多言,领着赏赐退出殿去。
王夫人回到荣国府时,暑气未消,便先回房更衣。待脱下汗湿的诰命服,换上家常的夏布衫子,她方觉得松快了些。
原是该先去贾母处回话的,王夫人在穿堂下脚步一顿,忽然改了主意。
“去潇湘馆。”她扶了扶鬓角,转身便走,忽又想起什么,侧首吩咐玉钏,“把娘娘赏给林姑娘的文房四宝带上。”
潇湘馆内,黛玉正临窗习字,见王夫人突然到来,忙放下笔起身相迎:“舅母。”
王夫人在窗下的椅子上坐定,目光落在黛玉身上。只见黛玉穿着一袭月白轻罗夏衫,那料子薄得透光,隐隐约约勾勒出纤弱的身形,外头又罩了一件淡青纱衣,宽宽大大,更显得人身姿飘渺。
这般打扮原是清雅至极的,可落在王夫人眼里,却只觉得太过轻飘,失了大家闺秀的庄重。
她眉头微蹙,随即又舒展开来,温声道:“今日进宫,贵妃娘娘特意问起你,听说长公主待你亲厚,娘娘很是欣慰。”她示意玉钏将锦盒打开,“这是娘娘赏你的文房四宝,可见对你何等看重。”
黛玉目光在锦盒上轻轻一掠,并未多看,只垂眸道:“谢娘娘恩典,劳舅母费心。”
王夫人端起紫鹃奉上的茶,却不急着饮,缓缓道:“说起来,你初来府里时,还是个不及桌高的小姑娘。这些年,老太太将你捧在手心里疼,吃的用的,哪一样不是比着宝玉。连贵妃娘娘在宫中也是时时惦记,但凡得了什么好东西,便要留给你。”
她抿了口茶,忽然话锋一转:“许是我平日里待你严厉了些,可你要明白,这深宅大院里多少双眼睛盯着。我若待你太过宽纵,反倒叫人觉得我们贾府没了规矩,亏待了姑太太留下的血脉。”
王夫人见黛玉垂首不语,又放缓了声音:“便是对你二哥哥,我也从不肯放松半分。你们年纪小,不知道这世家大族的难处。我这般严格,原是为了你们好。”
黛玉抬起眼帘,目光清澈,竟让王夫人无端生出几分被看穿的心虚。
“舅母言重了。老太太和舅母的恩情,黛玉时刻铭记在心。”
王夫人心头一阵不自在,又强撑着闲话几句,便借故离去。
紫鹃上前收拾茶具,动作比往常慢了许多,她悄悄抬眼去看黛玉,见她神色如常,正垂眸抚平纸上的一道折痕,并无半分不豫,这才略略放下心来。
“姑娘,太太今日这番话,听着倒是关切,可细细一品,字字句句都是敲打,话里话外都在提醒姑娘要记得贾家的恩情,这……”
黛玉头也未抬,只浅浅一哂:“敲打也罢,提醒也好,清风过耳便散了,何必放在心上。”
紫鹃见状,越发焦急:“可是姑娘……”
黛玉见她如此,眼底的清冷不觉化开,漾起几分暖意,轻声道:“你且放心,该记的恩,我自然记得。只是这恩情若上了枷锁,那便是债了,我又何曾欠过这样的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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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元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