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严六姑娘及其乳母丽娘在见到王夫人之前,以为要被采儿送回她的府上养病,两人亦心里忐忑不安,有种妾室要见主母的紧张。
虽说采儿百般解释,也消除不了两人的疑窦。
直至王太医来诊脉那日,王夫人出现在两人面前,严六姑娘先是一愣,遂脱口而出道:“贾太太?”
严六姑娘忍着身子的不适,按礼数朝着王夫人问好,这眼一垂,便想通这莫言阁背后东家是王夫人,而要寻到评注《牡丹亭》的作者亦是王夫人。
王夫人将她看破不点破模样看在眼里,笑道:“我只见过你姐姐,想不到你居然认得我。”
严六姑娘恭敬道:“回太太话,两年前跟随母亲去宴席,有幸见过太太一面。”
王夫人点了点头,没想到她有过目不忘的本事,道:“既然你晓得我的身份,我也不隐瞒,便是请你重新写那评注,可好?”
严六姑娘连忙跪下来,道:“诗婉如今是太太买下的,莫说是写评注,就算让诗婉去死,诗婉也绝无二话。”
“如今求神拜佛要你活,作甚么说死的事。”王夫人一面笑,一面扶起了诗婉,一个眼神递给了彩鸳,只见两张轻飘飘的契纸便在王夫人手上。
王夫人二话不说,便交给了严六姑娘,笑道:“这归还于你们,你愿意替莫言阁写,便按外头名手一般待遇来,如何?”
严六姑娘定睛一看,赫然是她与乳母的卖身契,而王夫人轻而易举地便交还于她。
此刻,严六姑娘心里五味杂陈,之前强忍着落泪的冲动,直至现在方才落下。
要知道那日一众兵官冲入府里喊抄家时,那日眼睁睁见母亲、众姐妹们被向来不对眼的三姐姐赎走时,那日几个老鸨子打扮的徐娘用挑剔的眼神打量时,她都不愿落泪示弱。
而一旁的丽娘瞧严六姑娘一哭,紧紧搂在怀里,边哭边喊道:“太太、大爷好心,我丽娘做牛做马亦要报答您。”
王夫人哪里受得住这般煽情,抹了抹眼角,笑道:“可别哭了,待会儿太医进来诊脉,岂不误了事。”
一听王夫人请来太医,丽娘更是感恩戴德,拉都拉不住,止不住磕头以示感激。
兴许是严六姑娘自抄家以来,将那心事藏在心里,又觉得人生无望,索性引得那病症越发严重。
如今王夫人双管齐下,一面请她做了女名手,一面又有太医对症下药,自然养得严六姑娘越发精神,不出几日便有想法动笔写那评注。
只是王夫人又不干那压榨人的事,便劝令她修生养性好,方可动笔写。
这厢王夫人依旧深耕于营生之事,虽说还未做出成绩,但也起了盼头。
只是稍稍有了起色,便听屋外传来通报,说是谢家太太递了帖子来,惹得彩鸳多嘴道:“这谢太太一听营收不好便坐不住,没两日便来问,实在是烦人。”
听到彩鸳抱怨,周姨娘捏了她脸颊肉,骂道:“你若在太太面前说这话,只怕你那嘴是不要的了。”
等周姨娘放开了手,彩鸳才嘶嘶作声,嘟囔道:“我还不是看不惯,之前太太带着她赚钱,不过一个月没钱分便跳脚。”
而王夫人正午寐,听到彩鸳叽叽喳喳的,便睁眼问何事,一听是谢家太太来,连忙更衣接待。
只是此番谢家太太不似往常活跃,喝了几杯茶后,一脸左右为难的样子,王夫人不禁主动问起来。
谢家太太话未出便脸红,尴尬道:“太太,我本不该提这事,只是我也没法子。我家那臭小子先前学人去赌坊烂赌,欠了一屁股债,索性我有些梯己钱还清,才赶在他父亲知情前把这事了。”
王夫人倒吸一口气,道:“阿弥陀佛,这事怎么不跟我提?怕是吓坏你了吧?”
谢家太太叹了口气,道:“这事我说不出口…我如今说出来,正是因那臭小子又惹出一桩坏事,等着要我拿钱来息事宁人。”
没了周姨娘在场压制,一旁彩鸳脱口而出道:“莫不是谢太太要退伙取钱?”
倒是惹得谢家太太尴尬道:“太太,我也晓得这事不厚道,合伙也就半年我便撤。嗳,要不是这臭小子投到那桩生意那么多钱,我也不至于开这口。”
王夫人不免好奇,追问道:“既然都是营生之事,我便借你钱两去做,两头都押宝,岂不好?”
谢家太太一时扯她儿子所需银钱多,一时不好意思借王夫人的钱,又说怕被谢家老爷知晓这事,绕来绕去只有一个说法——希望她投入的五千两银子退出来。
就连王夫人叮嘱她要多加注意,免得她儿子被人合伙下套,谢家太太笑而不语。
王夫人劝说不住,也只好应承谢家太太道:“便是这个月分红一起算,明日一并算与你,可好?”
谢家太太得了这话,松了一口气,连连道了几句告罪的话,不似往常留饭便家去。
彩鸳一见她走远,立马嘟嘴道:“太太,明明便是觉得莫言楼、莫言轩近来营收不好,寻了这般借口撤。”
王夫人未听完便打断了彩鸳的抱怨,命她去取来五千银票及账本来,一言不发地想着事,就连贾政到来都未察觉,自然惹得贾政不爽。
贾政不爽在于两人冷战后,王夫人不听他言去转手,还继续忙于营生的事,甚至隐隐有种没他在更好的感觉。
而贾政怕被人背后指点是一回事,最重要的是他的话在王夫人那不奏效了。
要知道在这男尊女卑的世道上,丈夫便是妻子的天,若说朝廷上‘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家里便是‘夫要妻死,妻不得死’。
贾政一开始是心疼王夫人差点死于赵姨娘的狠手,后来满意于王夫人为贾府豁出一切的拼命,虽然期间王夫人瞒着自己抬了彩燕做姨娘,不碰不管也就当没这回事。
但他没想到的是,明明王夫人知晓他深受贾珠被污蔑之事而恼火,却不愿为他而放弃那世人唾弃的营生。
明明他是她的天!明明他才是贾府最高决策的!明明是他带领贾府走向更好的!
贾政越想越气,作势清了清嗓音,这才引起王夫人的注意,忙手忙脚道:“老爷,可是喝茶润润口?”
难得贾政给台阶下,也看不出王夫人欣喜若狂的样子,心里不免不爽,正要开口时,有人急忙来通报道:“太太,太太!外头来了个老头,说是递珠大爷的消息。”
两人相视一看,心里不免嘀咕:珠儿向来都是送信回来报平安,哪有遣人回来递消息的。
于是,贾政、王夫人俩起身先去见那老头,林之孝正与他谈话,一瞧主子来,慌张道:“老爷,太太,小的问了几遍都听不明白。”
原来这老头是个南方人,口音不与京城一样,好在贾政、王夫人从金陵而来,能听得懂几分。
只是这听懂的反而吓他们一大跳,这老头说的是贾珠遇了山贼被绑,让他来京城递消息与贾府要赎金。
这消息一出,贾政慌张继续问这老头,谁料这老头耳重,十有八句听不进,急得贾政差点儿跳脚。
而王夫人也差点儿吓昏过去,只是强打精神去请来宁府贾敬一同商议。西院上下皆都慌乱起来,自然便未遮掩,不一会儿,除了请来族长贾敬,随之而来还有贾赦、贾珍、贾琏、贾蓉等族亲。
王夫人还未开口说明白这事,贾母便拄着拐杖一面哭一面进门来,揪着那老头便问贾珠的事。
那老头颠来倒去就是那句话——被山贼绑了票,要赎金。
贾母亲耳所闻,更是哭得厉害,道:“就不该让他去,他那细皮嫩肉的,见了那杀人不眨眼的山贼,岂不是吓破了胆。”
而王夫人本就心急于贾珠落难,而贾母所言和贾政叹气声,通通化作利箭,一下又一下地直插她心脏,止不住地抽疼。
这边翻来覆去便是‘不该去’,那边颠来倒去便是‘拿赎金’,听得众人纷纷头疼,倒是贾赦一喝:“休再提这话,要寻得法子去救珠哥儿才真。”
贾母止了哭声,默默在旁垂泪,那老头吓了一跳,迸出一句“我饿了。”
在未问清楚情况之下,老头自是不能离开,于是林之孝便端来了饭菜与他,他也毫不客气,当着众人面吃了起来。
几人试探问他赎金多少,他吃得正劲不说,急得贾府众人团团转。
贾珍斟酌一番,开口道:“我曾听过绑了去,开口便是赎金五万两,不知南边的如何。”
大伙纷纷倒吸一口气,虽说荣宁二府架子大,却不似以前那般风光,至少没了王夫人营生之道,西院便早一日入不敷出。
要一时之间从账房那处取出五万两银钱是不可能的,就算是卖了古玩珍藏也得十日半月。
此刻贾政像是斗败的公鸡一般,丧气地坐了下来,喃喃道:“这该去哪里筹来五万两。”
王夫人闻言心一沉,脑子飞快地转了起来,合计几处的现银,好在秋收前不久回来,账房余六千六百两,营生余两万三千四百两,她嫁妆余九千八百两。
顾不及明日要分五千两还谢家太太,王夫人开口道:“我们府上有四万银两,便是再卖些用不上的古玩珍藏,兴许便凑得上数。”
贾母也立马应和道:“我这头出五千两!”
贾赦见西院出了大头,也不好意思不吭声,道:“我这可出三千两。”
贾敬自然不能落于人后,便道了句‘两千两’,这五万两便算是凑齐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便把事解决了,让贾政不禁张目结舌,而且这大头是由王夫人所扛起,更是令他为先前闹情绪而羞愧。
只是贾政还未开口,王夫人便说要取来现银,该是启程去南下救出贾珠。
诸人正要散开时,那老头正吃饱饭,打了个嗝,摇了摇头道:“十万,十万!”
“什么?十万赎金?”众人又被惊住了,再细问也问不出所以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