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继任千泷神社宫司的当晚,良玉迎来了他上任以来第一位参拜者。
被巫女从被窝里踹醒的时候,他尚且来不及整理衣冠,登上足袋匆匆踩过居室回廊,而参拜者早已净手步入拜殿,站在塞钱箱前拉动悬挂在檐上的铃绳。
他很高,也很强壮——应当算是强壮吧。巫女为良玉捧上象征宫司身份的狩衣,覆盖掉青年过分削白醇弱的骨节,良玉的指尖,在衣料冰凉的触感下微微瑟缩了一下。
真冷啊……
瞌睡被生生压抑回眼眶里,良玉任由巫女在他身上拍打,强打起精神,好奇打量起这人。
叮铃铃~叮铃铃~
沿着被泥雪浸透的羽织往上,是一截屈起的手臂。
他拉绳拉得很慢,也很稳当,铃音弥散开消逝在风雪里,缠绕在那只苍瘦手掌上的粗绳宛若神座蛇侍蜿蜒而下,探出灰白色的吻和猩红的舌,就连滚进钱箱的银豆,都好像沾染上了血腥的味道。
简直、简直就像参拜者的发色一样。
叮铃铃——
铃响三下,之后是拜礼。
参拜者背对着他,高大身形深深低俯,二拜,起,二拍掌,停顿,再拜。
身旁白衣红裤的巫女端庄肃穆,身形几乎要跟这座神社融为一体,拜殿上只能听到短促沉闷的拍掌声。良玉莫名感到心慌气短,忍不住探头左右瞧了瞧,从被脚印截断的院落遥望出鸟居,再回头时,正好对上参拜者倏忽抬起的眉眼。
他已经参拜完了,伸手向良玉讨要祈福木牌。
这是个面容相当英俊的男人,红发逶迤,额角斑纹如火灼灼,声音也像这年冬季一样沉凉。
“请给我牌笔。”
他说,气势如刀,眼里却是一片死寂寥然。
——这不是一位信徒该有的眼神。
良玉模仿前任宫司的仪态努力端起架子,有凡人肉眼看不见的灵力逸散出指尖,散过高搁于拜殿的御物,让属于神明的领域保持洁净清爽。
“愿你……”宫司开口,下意识想要给予参拜者祝福,但话刚滚到嘴边,复又默然。
没用的,毕竟就连神明,也洗不净一把早已浸满血的刀。
良玉收回指尖,看见参拜者拿起笔,同样也看见参拜者宽大羽织下露出的针脚丑陋的御守,以及缠在肩膀上,一只小臂长的布包。
“啊,那是……”良玉几乎是惊愕的。
“这是我的女儿,未来。”
参拜者用指弓轻轻抚过孩子的眼尾,那双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除了木然之外的情绪。
“我如今孑然一身,早就不敢奢求除了活着之外的东西,如果宫司愿意,能否请你替我的女儿祈福?”
被男人抱在怀里的是个只有三四岁的孩子,双眸紧闭,肤色白而病态,赤色的短发下,是跟父亲一样宛如火焰般燃烧着的斑纹。
她已去世半日有余,是自然而亡,无病无痛。
在这个贫乏并不太平的年代,这是何其有幸,又是何其不幸。
良玉悲悯地合上眼睛:“你想要向神明祈求什么?”
男人定定看着怀里的孩子,良久,缓慢,而又坚定地回答:“未来。”
……
短暂的祈福仪式过后,参拜者虔诚将祈福木牌挂在树上,捡起斜靠在鸟居外的日轮刀,最后深深看了这座神社一眼,顺着来路毫不留恋转身下山。
良玉最后送了这位参拜者一程,在他身后,祈福木牌被雪粒拍打得摇摇晃晃,上面用刀锋一样的笔触刻下六个字——“继国未来,未来。”
没人知道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到这座神社的,或许在鬼的脏脚入侵这座神社之前,良玉同样无法得知这位参拜者的名字,但毫无疑问的是,那一晚,千泷神社所供奉的神明确确实实得到了一位新的信徒。
一位深爱着女儿,却绝不愿意女儿来世继续继承他的血脉的父亲。
“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个孩子的人生能像她的名字一样。”
“就叫她未来吧——”
“继国未来。”
“光月未来!”
*
新世界,扇贝岛。
莫比迪克号白鲸一样的船首搁浅在这座遍布岩石沙砾,结构坑洼宛如海贝序齿一样的小岛边缘,在阴晴不定浪潮和海流的回旋冲击中,激荡出摇篮一样的微弱弧度。
这艘船实在是太大了,大到哪怕站在扇贝岛最高的山坡上也一眼看不到全部,同样也实在是太坚固了,敌人的海贼船被蓝色火焰拦腰切断,残破的海贼旗挟裹着船长的尸体沉入大海,那些绝望投射出去的炮弹,竟然没有一颗能在白鲸身上留下疤痕。
“那是当然的yio~”
吃下不死鸟果实,在刚才的战斗中刚刚一鼓作气击毁了敌方海贼船的马尔科幻化出爪子和羽翼,把属于白胡子的旗帜牢牢扎在扇贝岛最高的山坡上,露出牙齿,冲着围观过来的岛民自豪介绍道。
“毕竟这可是承载着世界上最强的男人,我们的老爹白胡子的船!”
扇贝岛与世隔绝,那位身材矮小,却依旧坚持把黄金和宝石铸造成王冠钉在脑袋上的国王,闻言马上附和菠萝头少年搓手微笑并吟诵出赞美的诗歌。
比起大海贼白胡子的丰功伟绩,他显然更在意这把插在他的国土上的骷髅旗帜。
“所以您的意思是,从今以后我们特隆埃王国将会受到白胡子的保护,对吗?”
马尔科盘腿坐在石块上,得意又愉悦地“哼”了一声。
毕竟谁能想到呢,在这样一个领地狭小,物资贫乏到只盛产海贝的海岛上,竟然也能衍生出国家和君主。
马尔科看着面前干巴巴的小老头啧啧称奇,特隆埃国王被他看得心惊胆战,似乎又回到了被“恶鬼”酋曼支配掠夺的灰暗时期。
老国王想了一会,咬牙摘下头顶国库里最后一块黄金,用手捧着双手奉上,他的态度甚至是卑微的。
“为了感谢白胡子海贼团的庇护,请您务必允许我们缴纳贡品。”
没有海贼会对黄金和贝利无动于衷,即使白胡子一伙被称作是这片海域上真正的海贼团之一,宽容且漂亮。
马尔科也一样。
但是——“不用了yio~我们已经有足够多了。”
“如果你真的想要帮忙,不如给我介绍一点婴儿用的东西怎么样。我这次出来就是为了这个,毕竟船上那群不靠谱的家伙,从始至终都没有想到过要准备呢。”
自认为靠谱的见习船员马尔科拉开两只手比划出长度,不怎么确定:“他/她大概有——这么大?”
莫比迪克号即将迎来一个新的生命。
那是光月御田和光月时的孩子,据上一座岛的女巫占卜说,是个儿子。
其实以光月御田的性格来说,他完全不在意妻子这一胎怀的究竟是女儿还是儿子,也完全没有往“生下儿子”等于“光月家后继有人”这方面想过。
即使接受过和之国长达数十年的迂腐教育,这位不顾一切毅然出海的光月之子此时心里只有慌乱。
哪怕妻子的肚子是他看着一点一点鼓起来的,肚皮下属于婴儿胎心的触感几乎每晚都紧贴着他的掌心鼓动,光月御田依旧感觉慌乱。
那是一种类似于“我竟然要做爸爸了”、“我竟然即将拥有一个孩子”的懵逼和喜悦。
在刚才的战斗中,即使以藏等人再小心翼翼地护着,光月时仍然受到了战斗的波及,本来就接近生产的身体剧烈抽动,完全是被光月御田抱进了船舱。
去岛上唯一一家医院生产已经不可能了,只能由女医生赶过来,由女船员怀迪贝陪着,在船舱里搭建出临时产房,现场接生。
此时距离光月时被推进产房已经过去了半个小时。
甲板上乱糟糟的,从恶鬼酋曼那里抢夺过来的财宝被胡乱堆在一起,成为了船长爱德华·纽盖特的座椅。
光月御田手里捏着他的起名小本本趴在舱门上偷听里面的动静,身后甲板上是其他干瞪眼的白团海贼们。
光月时痛苦的喊叫声不间断从船舱里传出来,几乎所有人都揪了一把心,纽盖特最淡定,坐在距离船首最近的位置喝酒看海,时不时分神往这边瞟上两眼。
大概是见气氛太紧张了——
“咕啦啦啦啦~”突然,纽盖特放下酒碗说。
于是一堆人迅速从船舱门上移开视线,转头盯他,乔兹摸了把脑袋,期待道:“您是有什么话想要说吗?老爹。”
“对啊对啊。”
一堆人附和点头。
“……”
纽盖特顶住儿子们热烈的眼神,手指摩挲着酒碗,眼神放空,盯着碧波荡漾的海面,开始认真思考他到底应该有什么话要说。
但就算是大海贼未免也有词穷的时候。
如何呢,要无视掉吗?不,这样未免太没有威严了。
但这时候没有人主动站出来打圆场,大家的脑子大概都被海王类给吞掉了,纽盖特思来想去,最后只好干巴巴憋出来一句话。
“不用这么紧张,御田,会没事的。”
“啊,那是当然的,小白吉,毕竟那是阿时嘛。”
光月御田匆匆敷衍完,继续趴回门上偷听,其他人面面相觑,跟着光月御田转过头。
——这是当然的,所以他们怎么能期待这种情况下老爹嘴里能说出什么了不得的金句呢?说不定在白胡子横刀策马的前半生里,压根就没有经历过担心女人生孩子这种事,不,说不定他根本就连怀孕的女性都很少见。
好不容易应付过去的纽盖特又默默干了一碗酒,瞧了一眼产房的方向,表情少见的凝重起来。
突然,他抬头看了眼海平面。
现在是清晨,一轮太阳即将出生,但它未免太红了点,连绵不断的尾触像昨夜沙滩上点燃的篝火,一直烧透到世界边缘。
“咕啦啦啦啦,真是少见的颜色。”纽盖特端着酒碗眯起眼睛。
感觉,似乎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就要出来了一样……
纽盖特金色的瞳孔里,一把赤红刀剑的虚影正缓慢在太阳光面上成型,也就是在这时候,临时产房里隐隐约约传来一声细微的哭声,那声音比猫叫大不了多少,却的的确确昭示着新生命的到来。
“出生了!出生了!”
甲板上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声,所有人都沸腾起来,早就等得急不可耐的光月御田推开门缝,硬挤进去一颗脑袋。
这家伙没有眼力见地开始嚷嚷:“阿时!阿时!阿——”
一干海贼也跟着开始瞎起哄:“哦!哦!!”
“吵死了你们这些家伙!孩子都要被你们吓哭了!”
怀迪贝怀里抱着一只襁褓,伸腿狠狠踹开舱门,“啪”地一声,木门在光月御田脑门上留下一个碗口大的红印。
“哦——哦……”
那声音听着实在是太疼了,众人噤声,缩头观察冰之魔女的脸色。
怀迪贝小心翼翼地,把孩子递给了这位新手父亲,脸上带着遮掩不住的喜色。
“不过,还是要恭喜你,是个女儿。”
“哦哦!是个女儿!”
看上去就很不靠谱的新手父亲这样重复道,海贼们欢呼着围攻过来。
“快快快,快给我们看看小侄女!”
“御田,你挡住我了,往那边一点。”
“哈?我还得抱着孩子吧?”
“嗯~她的脸上盛开着火焰一样的花朵呢,竟然是御田你的孩子——我的意思是,真是可爱。”
“胎发竟然是红色的,不知道眼睛是什么颜色?”
“黑色吧?”
“绿色!应该是绿色。”
因为孩子的出生而仿若春风拂过的莫比迪克号上充盈着肉眼可见的喜悦,光月御田抱着女儿招呼白胡子:“喂!小白吉,你也过来看嘛!”
但是那双金色的眼睛里竟然是疑惑而凝重的,光月御田挥舞着的手一滞。
宛若流星坠落苍穹,太阳洒下的羽火彻底肆虐过整片天空,半个新世界的海贼全部惊诧抬头注视着这片突然出现的异象。
高悬于云端之上的赤刀终于成型,像被剑术精湛的剑士握在掌心,赤红的刀刃在腕间翻旋,伴随着三道祈祷时悠远的铃音,舞出一轮绚烂的告别火舞。
一式。
二式。
三式……
……
整整十三式。
残光最后洒落在莫比迪克号上,然后,收刀回鞘。
光月御田掌心的婴儿响应一样睁开眼睛,那是一双和黑曜石一样纯澈漂亮的眼睛,像光月御田,或许,也像别的什么人。
“你有听到吗?小白吉。”光月御田突然开口问纽盖特。
“你是说异象?咕啦啦啦啦~真是生了一个了不得的女儿啊,御田。”
纽盖特重新往碗里倒满酒,却没有要喝的意思,他低头,视线扫过光月御田怀里的婴儿,显然是温和又感兴趣的。
“给她起个名字吧,御田。”
其他人也跟着嚷嚷:“对!赶紧起个名字啊,御田!你还在等什么呢?”
光月御田低头看着自己的女儿,小家伙就用那双黑色的眼睛和他对视,红色的胎发,火焰状的斑纹,也是,他和阿时的孩子。
“也对,让我想想,该起个什么样的名字好呢?”
“御田,之前不是想了好多名字吗?就在你的本子上——奇怪,你把本子放哪去了?”
怀迪贝疑惑地带人翻遍整个前甲板,奇怪的是,根本没有找到什么起名本子。
“明明刚才还看见他拿着。”
“不会是藏起来了吧?”
“笨蛋,那个有什么好藏的?难道那是你昨天偷吃完的油纸包吗?”
“喂——!”
“算了算了,反正那上面的名字大部分都是男孩的。”
怀迪贝走过来:“所以,名字已经想好了吗?”
“嗯……夕凪?纱织?希望?”
光月御田报出一连串的名字,盯着女儿的眼睛,突然一拍脑门,想到了好点子。
“——不如就叫她未来吧!”
“未来?”
“啊,光月未来。希望我的女儿,之后的人生就像她的名字一样充满希望。”
“咕啦啦啦啦,未来吗?真是不错的名字。”
“是啊。”光月御田高高托举起孩子,高举到光晕集中的位置,脸上扬起他标志性的大笑。
“那么,欢迎成为我的女儿,未来!”
像是在回应一样,婴儿一只手垂下来,握住他的指尖。
纽盖特起身宣布:“小子们,为了庆祝御田的女儿出生,今晚就开派对庆祝一下吧。”
“马尔科呢?快去个人把马尔科找回来。真是的,明明还只是个见习船员而已,老是喜欢乱跑。”
几个海贼搬着酒桶路过,笑嘻嘻替马尔科开脱:“马尔科那家伙击沉酋曼后就拿着旗子上岛了。嘛~不要担心嘛怀迪贝,怎么说他也是不死鸟能力者,在这种岛上还没那么容易出事。”
“老爹你在看什么?”
光月御田把女儿递给纽盖特:“哦!你也想抱一下未来吗?小白吉。”
纽盖特盯着孩子欲言又止:“不是——我是说,嗯,可以试试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