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没窗,屋内挺暖和,门缝透出光,快入冬的天都亮了。
一夜无梦,维姬扒开被子。她没有整理被褥的习惯,一贯享受照顾的人都是这个毛病。
维姬翻出镜子,镜子里嘴唇红润,气色有些太好。她凑近检查。还好,仅在虹膜边缘发现一丝极浅的金色痕迹,没有诡异的纹路顺着眼角爬出来。昨天的心绪激荡和零星擦伤,不足以造成更糟的变化。她的瞳色本就浅,这种状况也不会引人注意。维姬扑了粉,顶好的材料,谁也瞧不出这苍白的面容做了假。她仍穿着昨天那件衣服,打皱的裙褶很符合现下的尴尬处境。收拾妥当,她开始规整被翻动过的行李。
掀开箱盖,霉潮味混着残留的熏香扑过来。原本价值连城的宝贝裙子,此刻像一堆腌渍过度的梅干菜,皱巴巴团在一起冒出头。最上面那件昂贵的丝绒裙摆上,赫然印着几团刺目的红棕色污渍。
愤怒从心底烧上来,扒在五脏六腑抓心抓肺地挠。维姬深吸一口气,咬着牙把它们粗暴地塞进箱底最角落,目光扫向装内衣的箱子。翻动者似乎尚存一丝“绅士风度”,内衣整齐,箱子内侧夹层的暗扣完好无损。她飞快打开暗扣,里面堆叠的宝石流光溢彩——她的积蓄!她把脸埋进去,宝石冰冷的触感和沉甸甸的分量勉强让她冷静。
维姬打开最后一个箱子,装着书籍、笔记和玛迪拉的遗物——早些年诅咒还没生效时,玛迪拉的星星研究资料,以及她的日记。然而,原本压在最下层的日记不见踪影!
维姬打了个寒颤,手指近乎痉挛地摸索箱底,指尖在平滑的木板边缘划过,终于触到那处极其隐秘的微小凸起。按照特定的节奏敲击,“咔哒”一声轻响,一个薄薄的暗格弹了出来——另一本暗红色的日记静静躺在里面。
悬着的心重重落下,维姬撑着箱子急促呼吸。她迅速将日记本塞回暗格,合拢箱子,用力将它推到床铺最深处。后背的冷汗被舱内的暖意蒸腾,粘腻得令人作呕。
维姬出门后被日头恍了一瞬。阳光不算刺目,但每一波海浪都亮晶晶的,光从四面八方照过来,大海蒸腾着薄薄的水汽。咸腥的海风拂过脸颊,维姬打了个喷嚏。船身起起伏伏,她两条腿软绵绵地站不稳当,细长的鞋跟不断打滑。她扶着舱室在门口呆呆站了会儿,才照印象走向厨房。
几个帮厨正在忙活,灶台上有支扣盖子的铁锅,奶油香甜的味道溢出来。他们问她要不要吃些东西,挺友好的人。维姬摇头,谢过他们。他们说找拉基路可以去船头看看。维姬道了声谢,转身离开。她考虑先找拉基路,再叫他带自己去找香克斯。老人家都说求人办事最好先找个中间人。她可以先跟拉基路掉几滴眼泪,讲讲那本日记对她有多重要。她没准备在这条船上横冲直撞。万一摸进不该进的地方吃了枪子,死是不会死,只怕秘密暴露会生不如死。
玛迪拉濒死时浑浊的眼睛又出现在脑海里,维姬在手腕掐出一排月牙。项链烫了一刹,她压下脑海中玛迪拉干枯的手,重新盘算该怎么不惹人恼地找到船长。
“你在干什么?”
维姬吓了一激灵。浅珀色长发的男人站在几步外,墨镜遮住上半张脸,嘴巴耷拉得厉害,全是“离我远点”的意思。
她看漫画时没迷过他们,除了有名的香克斯和耶稣布,其他的她实在不清楚谁是谁、什么脾气。维姬考虑也许是人家潜伏时被自己招惹过。她先笑,伸手不打笑脸人。她就笑得老老实实,说:“先生,请问船长在哪儿?我想...讨点料子做衣服。”
她一想起房间里那箱梅干菜就心绞痛。
男人嗤了声,转身就走。维姬连忙跟上,没有热脸贴冷屁股的打算,不搭话,落在他身后几步。他不知道是故意为难还是怎么,每一步都迈得又快又大,维姬不得不拎着裙子小跑起来,累赘的高跟鞋不断打滑。
“莱姆琼斯!”
莱姆琼斯突然刹车,维姬险些撞到他背上。
“干嘛去你们?拉基路在那边。”光头男人朝他们过来的方向努努嘴。他身边的猴子围着维姬转了一圈,吱吱说着什么。
维姬眼睛一亮,朝猴子行了个礼,饶有兴致地伸手跟他握了握。猴子脸上出现人性化的笑。维姬惊奇地晃动着手,小声说:“你好,我叫维姬,初次见面,请多多指教。”
“他叫猛士达。”光头男人撇开莱姆琼斯,“我是宾治。”
宾治站在她跟前像座小山似的。维姬仰着脸,视线转了一圈,没找到其他能夸赞的地方,就说:“您的伤疤真帅气。”
宾治第一次听人文质彬彬地讲这个。维姬身上假惺惺的贵族臭毛病融合了她独特的真诚,她总在努力找些好听话,却不会藏藏脸上的为难。人家即便知晓自己在她心里,除了她嘴上说的,就再也找不到任何长处,却总没办法冲着这张诚恳的脸反驳什么。香克斯说的没错,他讲维姬“装得好像有多凶”。这小孩压根不会踩别人痛脚,叫她讲无辜人的坏话,她说不定会忽闪着那双大眼问为啥要这样。脑袋里维姬有点儿呆的样子叫宾治笑出声。
维姬当他心情好,陪了个笑脸,低声跟猛士达说:“哎,小哥,你的发型真酷哎。”
这可比刚才那句帅气真心多了。
“我老家也有个帅猴子,人称齐天大圣美猴王。不仅帅,还单挑十万天兵天将,啊,就是天龙人皇家护卫队。“她话锋一转,带着点可怜兮兮,”真想跟你多聊会儿,可惜我得先找香克斯船长讨点儿料子,你知道船长在...”
猛士达推了推维姬的肩膀,收敛着力气,可维姬单薄的身板还是朝莱姆琼斯迈过去好几步。莱姆琼斯避开得极快,生怕沾上脏东西似的。维姬背对着他翻了个白眼,被宾治看个正着。宾治哈哈大笑,把莱姆琼斯的背拍得砰砰响。
“你带人家找船长?”
莱姆琼斯面无表情点头。
“找船长往这儿走?”
“船长就在那边。”
“是吗?”
宾治挠挠头,咧嘴一笑:“我们还有别的事,忙得很忙得很。放心吧,小莱姆可是善心的大好人!跟着他绝对没问题!”说完拉着猛士达离开。
莱姆琼斯拧起眉毛,毫不犹豫转身就走。这次维姬没有动作。
莱姆琼斯回头,维姬挺直脊背,不紧不慢往回走,连个眼风都没再给他。莱姆琼斯嘴唇抿成一条直线,索性不理会她,兀自朝着目的地去。
维姬走得潇洒,手心却湿漉漉的,深一脚浅一脚,心里咚咚打鼓,没底得很。
还是得按原计划先去找拉基路,拉基路总不会故意下套让她犯忌讳。
甲板晃晃悠悠,她步子迈得小,手边有能扶靠的一定要抓住。几个水手高呼着起风了,船猛烈摇晃,维姬天旋地转,耳边甚至听到鞋跟发出沉闷的“咔咔”声。她苦中作乐,毕竟真的摔倒一次,就不用再疑心“会摔倒”了。
一只手钳住维姬的胳膊,结结实实的,维姬感到身体一瞬间腾空,眨眼便安定了。她紧紧抱住那只坚实的、硬邦邦的胳膊,等颠簸过去才松开。
“谢谢您。”今天已经讲了太多谢谢,她在这地方不断需要帮助,一个人简直没办法过下去。破衣服、破鞋子、破船,还有该死的风!大海!
维姬啐了口。
“才一天你就搞成这样。”贝克曼说。
“托您的福。”
可不是么,要不是他们,她还是个体面的贵族。
“现在倒是胆子大了。”
“横竖都是一个样,在您面前我还能耍什么心眼。”维姬又晃荡起来,干脆不管不顾去捞贝克曼的胳膊。贝克曼抓住她的肩膀,她定在地上,老男人的影子挡住风,正面无表情盯着她。她乐了,人家刚刚好心没让她摔个狗吃屎,现在也不会把她甩出去。
“站好了,风没那么快过去。”
“站不好了。”维姬抬起一只脚,鞋跟荡秋千似的晃,“您可别不管我。”
贝克曼轻嗤了声,弯腰拽掉那截鞋跟。维姬低呼着“好贵呢”。贝克曼瞥了她一眼,她脸上的心疼还没收下去。维姬扶着他的肩膀,抬起另一只脚扬下巴。贝克曼嘴角扯起来,她预感不妙,刚想收腿却没逃过贝克曼的手。他擒住她的小腿,维姬不得不颤颤巍巍维持一只脚站立的动作。贝克曼慢腾腾伸向鞋跟,生怕维姬看不出,还特意拉着嗓子问她是不是这只鞋也要折断鞋跟。
船摇得厉害,有几次维姬险些要趴到他低下去的背上。他的上衣绷着扎实的肌肉,维姬抓不住,心底不断骂男人越老心眼越小。
贝克曼终于松开她。维姬长舒了口气。鞋子依旧不舒服,但比之前稳当太多,只是她仍抱着贝克曼的胳膊。跟摔一跤比,其他什么都不重要。
贝克曼看了看维姬,不知道她在盘算什么,但指定没纠结这么大刺刺抱着海贼会出现什么后果。小孩的大眼睛滴溜溜转个不停,生机勃勃的模样跟病怏怏的脸一个朝北一个向右。
贝克曼捏了把维姬的脸,指尖触感干燥,没发现什么粉末。他遮掩道:“一副背后偷偷骂人的样子。”
“我从来不在背后说人坏话!”
“是么,那可真是好品德。”
两人视线短暂交锋,随即各自撇出一个假惺惺的笑。
“可敬的副船长先生啊,您能批给我点儿料子做些衣服穿么?要是能有现成的衣服鞋子就更好了。我这样在船上,站都站不住。”
“我还以为你会等见到香克斯再说。”
维姬恍然大悟:“莱姆琼斯要带我去找你?他干嘛这样?”
“谁知道呢。”
“唉,倒是真看得起我。”
“这话怎么说。”
“劳您费心盯着,我哪儿有这么大面子。”
“你当然有,我们这儿可没来过长脑袋的贵族。”
维姬的拇指抽搐了下,她脑海里又翻腾起那一颗颗美人头。贝克曼叼着烟,嘴角勾起,十分乐意见到这只狡猾的小猫皱眉毛。
“您能别总提这个么,我晚上会做噩梦的。”
“啊——”贝克曼拖出一个坏兮兮的长音,压低嗓子歪向女孩,“需要我去你床边唱摇篮曲么,亲爱的?”
维姬瞪圆眼睛,烟落到鼻息,她好像才反映过来自己抱着的这个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贝克曼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左眼的疤痕从额头贯穿面颊,并不狰狞,只叫人觉得冷硬。他嘴角轻蔑地笑意和冷漠的眼神相撞,维姬看向他冷峻的灰色眸子,倏地笑开了,柔软的小脸仿佛也摆脱孱弱,花似的。她拿这张招人喜欢的脸一本正经说:“如果您想的话。您就像我的父亲,我尊敬您。”
贝克曼高高挑起眉毛,疤痕跟着扭曲。冷硬消散,维姬很难想象如此不正经的笑会出现在眼角起皱、头发花白的男人脸上。她从没跟这类人靠那么近过,他的鼻尖差点儿撞到她的。烟草味笼罩她的发丝,网一样封锁周身所有退路。贝克曼的眼睛忠诚倒映出她慌张的脸。
“一点儿也不聪明的笑话,小姐。”
维姬慌乱中伸长脖子,身子后仰,意图错开他的嘴唇,而颠簸使身体不得不更靠近他。掌心下是他温热的皮肤,隆起的肌肉仿佛在突突跳动。她咬住下唇,猛地松开手,却没能如愿顺着晃动逃出他的桎梏。他揽住她的腰,动作太快,小姐的下巴磕在他胸口上一阵发酸。
维姬撑住他的身子,手下触感不对。还没有所反应,见贝克曼低头,她又连忙捂住自己的脸。感觉更怪了!
“我真的尊敬你!”她简直要尖叫。没觉出害怕,也没被冒犯的气愤,只是心脏乱糟糟撞个不停,有只兔子差点儿从喉咙里跳出来。
他体体面面搂她,没趁机上下乱摸,就和她体体面面抱他的胳膊一样。他大概没什么非分之想,更像是要叫她吃个教训,让她知道什么玩笑不要开。
贝克曼好心情地松开她。她倒退几步,不敢抬头,叉着脚极力稳住身子,手忙慌慌去抚裙子,一个褶一个褶得抚,发誓要把它们都捋平。
“别忙了。”贝克曼说。
维姬嘟着嘴仰脸,看他又在皱眉头,紧忙绷紧脸皮,面无表情僵着脸说:“你要是觉得我太放荡了可以直说。”
“我从没想过这个,什么破词。”贝克曼惩罚似的拍了她一下,“你被惯坏了,好像一撒娇大家都要顺着你似的。”
“我才没有!”
“又在撒娇了。”
维姬鼓起脸。
“你明明知道我不太聪明,还总耍我。”她摊着手,无赖得像错全是贝克曼的,“我在您面前可是很坦诚的。”
贝克曼抱着胳膊,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只觉得天底下没有比她更聪明的了。她眨眨眼睛,巴巴瞧着。贝克曼叹了口气,谁也没法子让一个从小被宠爱着挤挤眉头就能吃到糖果的人,快速改掉娇养出来的毛病。
她当周围都是好人,撒撒娇就能达到目的。有点儿警惕心,可安稳惯了,总拿这副软趴趴的样子跟人打交道势必要栽个大跟头。
贝克曼决心晾一晾她。她见他一直不接话,垂眉耷眼的,可怜极了。乖乖低着头,时不时翻起眼睛悄悄瞟上一眼。
贝克曼又叹了口气。
“哦?比如说?”
听到搭台,维姬身后好像有只狗尾巴飞快摇着,脸明媚起来。
“比如说,我下船时,您能把那本日记还给我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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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