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基路把红茶放在维姬左手边,维姬刚停下颤抖的肩膀又哆嗦起来。拉基路预想过维姬知道他是海贼后会怕一怕,他没在意,有胆子把酒泼到贵族脸上的维姬没道理在海贼面前瑟瑟发抖。显然,维姬没让他满意。
维姬攥住刀叉,面前盘子里垒着比她脑袋还大的苹果派。她嗅出些讨好的意思。拉基路把她从马拉圣王国的船上带到这儿,总不是想送她顿安稳的断头饭。
这是专用来道歉的礼物。
维姬大概向拉基路表达过对苹果派的渴望。那时他潜伏为为贵族养狗的仆役马克,作为礼物搭头送给马拉圣王国的新贵维姬。
维姬喜欢和他讲话,她当然想不到那个令她怜惜的孩子实际是个几近三米的壮汉。
“维姬放心吧,这次你才是功臣,我们会让你安全下船的。”拉基路再次保证。
维姬和之前一样点头,没有看拉基路。她耳朵里仍塞满爆炸声,拉基路的话藏在中间,要花些功夫才能拼凑出来。
维姬不清楚自己功在何处,拉基路没理会她的浑浑噩噩,目光黏在餐刀上。她只能切下一小块派塞进嘴里,牙齿艰涩摩擦,每一次咀嚼都让耳后的皮肤火烧般刺痛。甜腻感糊住整条舌头,维姬压下恶心,惨白着脸挤出一个难看的笑。
拉基路则笑得真情许多,他拍拍维姬的脑袋,叮嘱她不要乱跑。
门关闭,维姬呕出前拿手帕掩嘴,包裹呕吐物塞进裙摆暗袋。
在海员喊出发现海贼的那一刻,维姬抓住拉基路和她认为是天选女的贵小姐冲回房间。她天真地以为只要跟紧这位身份尊贵又美艳超群的小姐就能逢凶化吉。维姬回身安慰拉基路,而拉基路给了她绝对的惊喜。
他瞬间扭断贵小姐的脖子。
“不要怕,维姬。”
拉基路在维姬惊恐的目中抽长、膨胀,占据整个房间。他试图像往常一样捏捏维姬的手,却发现维姬细弱得简直是一株豆芽菜。拉基路只好放弃原本的打算,竖着手指小心翼翼把她戳了个踉跄。
“乖乖呆在这儿,我会回来接你。”
维姬堵上门,回头见地上那张美人脸盯着自己,不得不靠脚尖把小姐顶个翻面。她抓紧口袋中的匕首,这件装饰品能给予的安全感实在有限。
船身猛烈摇晃,她的脑袋撞上舱壁,身体几乎散架,可左手却死死摁在锁骨下方。隔着密叠的蕾丝,紧贴皮肤的红宝石吊坠逐渐灼热,某种力量突突跳动,仿佛被困住的活物剧烈挣扎。
维姬咬住下唇,铁锈味弥漫,刺痛拽回游离的神经,胸前怪物的撞击似乎也随着一同冷静下来。一股热流从红宝石钻入皮肤,嘴唇的创口已然恢复光滑。
炮火轰鸣,哀嚎炸开,贵小姐翻滚着,狠狠撞向舱壁。维姬猛地缩紧身子,紧紧抱住脑袋,只恨没和夹角长在一起。她模糊中看到黑影逼近,匕首刚出鞘就被迫塞回去。维姬很确定自己在嘈杂中听到拉基路的笑声。
拉基路不知道在哪儿捡的帽子,宽大的绸缎帽檐沾满硫磺和血腥气。轻薄的绸纱无法遮挡维姬的视线,她透过粉色绸纱上遍布的红褐色斑点看到往日交好的夫人小姐们,一颗颗脑袋在甲板上叽里咕噜打滚。
胸口的宝石再次发烫,维姬抓起茶杯。茶水一股脑涌入喉管,她用力拍打胸口,急促咳嗽。拉基路却在这时推门,男人们带着火药味闹哄哄进来。维姬僵住,干巴巴起身,眼神安分。
拉基路嚷嚷着“怎么只吃这么点儿?”维姬听得模糊,她没应声,注意力全放在如何控制双腿不要打颤。
一个扎辫子的男人走过来,维姬下意识后退,被他摁住肩膀。他拽住她的耳朵,不太温柔的动作,手指从她的后颈一直摁到腰。
“嘿!本乡!”拉基路喊起来。
“闭嘴!”本乡说。他在女人光裸的皮肤上找不到任何伤痕,连磕碰造成的青紫都没有。她额头上黏着一缕碎发,嘴唇上的水渍还没擦干净,脸颊涨红,模样比惨白时好些。除了没有往日体面,刚刚的混乱竟然没对她造成一丝伤害。
本乡皱着眉头,钳住她的手腕。她的脉搏突突弹跳,越来越急。本乡松了些力气,她手腕上多出道红痕,转眼便恢复白皙.。
"放松点儿,小姐,你会把自己吓死的。"
维姬从他的钳制中挣出手,退后几步,离开他的影子。
“好吧,你有哪儿不舒服?”
好一会儿维姬才说:“我有些听不清。”
“爆炸震的,一般人睡一觉就能好。你的话....”本乡拖着嗓子,“你已经能听到了吧,骗子小姐。”
维姬绷紧眉毛,试探着抬头,被本乡的眼神抓个正着。本乡饶有兴致的模样让维姬险些控制不住自己去抓那枚宝石。她恶狠狠咬了一口舌尖,两只手绞在一起。
如果刚刚下狠心跳船,说不定情况会好得多。
维姬差点儿哭出来。
“喂!喂!”本乡举起双手回到兄弟们身边,“我可什么都没干。”
“好维姬,冷静点儿。”拉基路准备靠近维姬,但这个从来对他温言细语的女人差点儿跳起来。维姬粗重的呼吸让人担心她下一秒会昏厥,她像一只猫,精神会紧张得丧失理智,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起飞。
拉基路闷声找了个远远的位置坐下,身形像一座隆起的小山。香克斯拍拍他的肩膀,坐在维姬正对面,中间隔着宽大的桌子,男人们也没再靠近她。维姬稍稍轻松了些。
“我们得把事情说清楚,这样晚上才能睡个好觉,对不对?”香克斯托着下巴,有些装模做样地掐细嗓子。维姬挤了挤眉头,香克斯还当自己的温柔战术生效了,诱骗道:“维姬,我们是不会伤害无辜的好女孩的。你看你这不是好端端站在这儿么,还有热腾腾的苹果派吃,谁也没为难你。”
“你是维克多?给克林唱歌的那个阉...”维姬捂住嘴,把“仆”字吞下去。她眨了眨眼,好像为说出这个而感到抱歉似的。
香克斯的笑垮了,摆摆手,想把这件事跳过去。这不是什么好回忆。如果不是他故意发出这种做作的声音,维姬无论如何也不会把眼前的男人和那天站在堂厅中央唱滑稽调的阉仆联系在一起。她细细端量香克斯宽阔的肩膀和左臂空荡荡的袖子。阉仆的长相已经记不清了,但还记得同样没有左臂的事。
维姬的眸光从男人们身上掠过,企图揪出他们当初伪装的身份。如果他们能给出点儿提示,就像这位船长——维姬不知道是否该称自己好运,至少她碰到的是据说能够讲道理的海贼。但真要好运,她现在早该坐在罗尔萨岛的观星台上看星星了。
“见到熟人总好过见到陌生人对吧!”香克斯大度地说了句俏皮话,“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喊我香克斯,香克斯总比维克多更像个好名字,而且船长也要比阉仆好得多!”
“当然,先生....船长先生,香克斯船长,这样好得多。”
“我给你准备了一份见面礼。不管怎么说,小维姬也算是救了我一命呢。”香克斯将一支小巧的燧发枪放到桌上。他的眼睛直勾勾盯过来,直白得让维姬恍惚回到那场为庆祝克林公爵得子的宴会上。
维姬的脊背窜起一层鸡皮疙瘩。香克斯明明坐着,居高临下的样子却让维姬认清无论如何自己都是低一等的那个。好吧,哪怕当时作为阉仆的香克斯这样看她,她仍咬死新生儿见血会长出兔唇的幌子,让克林放弃砍掉他脑袋。她甚至转头就忘了这个下等人竟敢用如此放肆的眼神看她,她该让他挨顿打长长记性。
香克斯把枪推向她,身体松松垮垮靠着椅背,忽然像想到什么有趣的,又趴到桌子上,歪头说:“可以叫船上的人教你,在船上只有空瓶子和天上的鸟由着你打,这样小维姬就不用担心被下等人的血沾花鞋底了。”
维姬挠了挠手背,绝望地回忆这句蠢话自己又是在什么时候说出口的。香克斯笑得嚣张,毫不遮掩地和周围人调侃“小维姬还装得好像有多凶似的”。
维姬要在等级森严的马拉圣王国维持新贵应有的尊严,最简单的体面是虐杀下等人。但她总有些与老牌贵族们格格不入到愚蠢的心软,这份心软成为她站在这儿的原因之一。至于之前为了维持体面而信口扯得幌子,维姬闭了闭眼。她无知地以为拉基路是个哑巴,遇到不顺心就要回家跟他骂几句。
“先生...”维姬打断香克斯的笑声。香克斯看过来,维姬难得鼓足勇气昂起她漂亮的脑袋。“先生,我该怎么做才能让您发发善心允许我活着下船呢?”
“什么都不用做,维姬。就像我刚刚说过的,没谁会让你吃苦头。等我们靠岸你就可以下船了,我保证。”香克斯站起来,“那句话怎么说的,小维姬?”他慢吞吞走到维姬跟前,似乎给她留足逃跑的时间。维姬没有动,直到香克斯的右手轻轻点在她的眉心,她仍高高昂着头。
“漫天群星见证...是不是?”
像清风掠过原本平静的湖面,一阵心悸荡开,维姬恍若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令她耳热的羞耻感反倒被冲淡。
“感谢您。”维姬小声嘟囔。
香克斯眼中没有讥笑,倒是有几分显而易见的可怜。想来也是,她在他干净的眼睛里看到自己惆怅的脸。
“再回答一个问题就可以去休息了,维姬。”香克斯微微躬身。苦涩的烟草味夹杂着海水的咸腥让维姬蹙眉。
“维姬,你为什么要带她们出海?”
“我想去罗尔萨岛的观星台,传说在那儿能看到最远的星星。我一个人去没办法调动海军随行,您知道的,再光鲜我也只是个给小姐们化妆的。我怕…”维姬含糊着,“遇上海贼。”
“一般的化妆师可做不到维姬这种程度。”贝克曼从厨房角落的阴影中走出来,站定在影子的交界线。半张脸藏在晦暗里,嘴唇的香烟露着一点儿橘光,偶尔闪烁,脖颈间灰白的头发被光晕模糊。他好像笑了声,又好像在不屑。声音放低后喑哑得如同一尾毒蛇,丝丝吐信,静待时机扑出致命一击。
“传说啊....”贝克曼说,“戈普劳七贤星究竟在哪个传说中被称为北斗七星?”
空气突然凝滞,维姬的指尖痉挛,她蜷起拳头,指甲在掌心掐出血痕。
“挺古老的传说了,先生。”她的语调仍然平稳,脑袋里却在嗡嗡响,“大概是哪本杂记中写的吧。”
“原来是这样。”贝克曼的话音垂下去,似乎这是一场再正常不过的对话,并且现在就要结束了。他的笑容彻底暴露在光亮中,一截烟灰随着走动扑簌簌掉下。走近后,声音软和起来,刚才冷酷的样子仿佛是维姬产生错觉。
“真够浪漫的,维姬,伺候那些人还不够你焦头烂额,竟然每天宁可不睡觉也要研究星星?”
他笑得好像他们多亲密似的,尾音拖成懒洋洋的哈欠。
维姬想说点儿什么,贝克曼一口烟渡到她脸上。维姬又开始咳嗽,眼圈通红。她捉住香克斯的披风,仰起脸,叫他意识到这条船上再没有比她更值得怜惜的。
“您刚刚说过了,先生,只需要回答一个问题。”维姬说,“星星都看着呢,船长先生,香克斯大人,求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