蜘蛛尾巷的夏天,空气里像闷着一口陈年的老痰,滞重黏腻,混合着河水的陈腐腥气和远处工厂烟囱排出的、若有似无的硫磺味。瑟琳娜·菲林赫斯特斜倚在她家那扇勉强还算光亮的格子窗边,百无聊赖。这街道破败得如此鲜明统一,斑驳的砖墙被经年的雨水和煤灰洇得黑黄交杂,石板路缝里顽强钻出的杂草瘦弱地蜷缩着。九岁的瑟琳娜那梳得一丝不苟的铂金色头发和她身上那件簇新的、浆果红的丝绒连衣裙,在这片灰扑扑的背景里,突兀得像一幅名贵油画不小心挂进了乱糟糟的储藏室。
窗外传来沉闷的木板落地声,接着是刺耳的刮擦。对面那栋空置了不知多久的老房子黑洞洞的门里,有人影晃动。瑟琳娜小巧的鼻翼下意识地皱紧,她讨厌这种破坏性的噪音。就在她准备收回目光时,那幽深的门洞里冒出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一个男孩。瑟琳娜乌黑圆润的眼睛里,清晰的映出他的轮廓:窄窄瘦瘦,像是营养不良的藤蔓抽出的新条,几乎撑不起身上那件样式古怪、过长且磨损严重的黑色旧衣服。乱糟糟的黑头发油腻地垂着,半遮着蜡黄色的脸颊和一双深陷的、带着阴郁警惕的眼睛。简直是从最深处泛着腐臭气味的阴沟里,费力扒拉着爬出来的某种湿滑植物。他沉默而吃力地拖着一个破旧的、大得与他身形极不相称的箱子,目光漠然地扫过对面窗户里光彩照人的小女孩。
“脏兮兮的小怪物,啧。” 她身后传来母亲帕梅拉慵懒而不失刻薄的声音,带着菲林赫斯特家族刻在骨子里的傲慢。帕梅拉放下手中的银茶具,纤长的手指理了理毫无褶皱的裙摆,走到窗边,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那个小小的身影。“那房子,据说是那个姓斯内普的女人带着她半疯的麻瓜丈夫回来了……瑟琳娜,记住,”帕梅拉涂着玫瑰色蔻丹的指尖点了点瑟琳娜光洁的额头,语气不容置喙,“离这种……东西远点。菲林赫斯特的女儿,不该沾染这种地窖的霉味儿。”
瑟琳娜被点得歪了下头,黑葡萄似的眼珠滴溜溜转回窗外。那男孩似乎完全没听到这边的议论,或者听到了也毫不在意,依旧执拗地与那个沉重的箱子搏斗,苍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紧绷的线。
菲林赫斯特庄园里那些被精心教导过的优雅克制突然松动了,一种陌生的、小小的叛逆因子在她心里探出头。为什么?妈妈的话像是命令,也像一种无形的界限,可那个男孩身上有种顽固的东西,莫名地吸引了她这种百无聊赖的审视。
她没有回答母亲,只是光着脚踩过厚实的波斯地毯,动作飞快地溜进厨房。那里,诱人的甜香正新鲜浓郁地弥漫着,烤炉的热度还没散去。她踮起脚尖,几乎要攀上那光亮的大理石料理台,小巧的手努力地去够刚刚放在冷却架上、还微微冒着热气的浆果派。厨师惊得呀了一声,还没来得及阻止,瑟琳娜已经麻利地用一把银质小餐刀利落地切下最大的一块。
浓稠深红的浆果汁液饱满欲滴,几乎要浸润松脆焦黄的饼皮。瑟琳娜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又一阵风似的跑回门边。母亲帕梅拉不悦而微带惊讶的注视如芒在背,但瑟琳娜没有理会。她用力推开那扇颇为沉重的木门,弄出不小的声响。
外面的热浪和巷子里那股复杂的霉腐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她屏住了呼吸。石板路粗糙微温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袜子传上来。那个瘦弱的男孩正因为噪音而警惕地抬头望过来,那双黑沉的眼睛深不见底,里面没有任何瑟琳娜习以为常的殷勤、喜爱或畏惧。只有一片冷漠的审视。
瑟琳娜昂着下巴,带着一点连她自己都未完全理解的、菲林赫斯特式的高傲姿态,径直走到男孩面前。她毫不迟疑地伸出手,那块还散发着余温、汁水淋漓的派几乎要沾到他身上那件过大的旧衬衫。
“喏,”她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巷子短暂的沉闷,“吃这个吧。你看上去……饿得像条流浪狗。”她那双漂亮的眼睛毫不避讳地上下打量着他洗得发白变形的衣领,以及他那紧抿的嘴角流露出的执拗。“我叫瑟琳娜·菲林赫斯特。你……就叫小蝙蝠好了。”她自顾自地下了定论。
西弗勒斯·斯内普看着眼前突然出现的女孩,像是看到闯入阴冷地窖的一束意外亮光,刺眼,带着无知的温度。她亮得过分,铂金色的头发,浆果红的裙子,还有手心那块流淌着甜腻诱惑的馅饼——这一切都该与他眼前发黑、腹中空空如也的狼狈处境格格不入。他本该像厌恶巷子里一切鲜活却聒噪的东西一样厌恶她,扭头就走,像往常任何一次遇到“体面人”那样,把自己更深地藏进阴影里。
然而这次,双腿像被什么沉重的、潮湿的东西黏住了。或许是她那双黑眼睛里闪着的,既非纯粹的好奇也非明显的怜悯,而是一种……带着点评头论足意味的兴味?又或者是空气中那股该死的、无孔不入的甜香在作祟?那香气钻进他抽痛的空胃,让他一阵头晕目眩。
巷子深处的木板门再次被重重推开,动静不小。他瞳孔猛地一缩,几乎是本能地往后缩了一步,肩胛骨重重撞在身后粗糙冰冷的砖墙上。视线越过瑟琳娜肩头,一个穿着同样考究裙装的女人立在门口,身形笔挺得像橱窗里摆放的时装模特,双手矜持地交叠在身前。女人看着这边,面无表情,薄唇紧抿,那道目光如同淬了冰的银针。
瑟琳娜却像背后长了眼睛,又或者她对那道冰冷的注视习以为常。她甚至没有回头,只是保持着伸手递派的姿势,又往前送了送。裙子上那抹耀眼的浆果红像一小簇不驯服的火焰,舔舐着巷子里的晦暗。“拿着呀,”她的声音拔高了一点,带着点被无视的小小气恼,“我专门给你切的!”
一股更强烈的、混合着酸楚、饥饿和尖锐警惕的情绪,裹挟着一丝对这个不知好歹的明亮生物的陌生恼意,猛地攫住了西弗勒斯。他几乎是粗暴地、一把从瑟琳娜那保养得如同柔软花瓣般的小手里抓过了那块还带着温度的派。指甲甚至不小心在她白嫩的手背上蹭出了一道浅浅的红痕。他甚至没看清她那瞬间是否皱了下眉——管不了那么多了。指尖感受到饼皮的热度和黏稠果汁的触感时,他已经控制不住地把那团甜腻的食物重重塞进了嘴里,狼吞虎咽,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而破碎,试图用野蛮的速度去填补那可怕的空荡。
他背过身去,背脊像一张拉紧的弓,抵御着身后两道含义迥异的目光。浆果的酸混合着糖分的甜腻在干涩的口腔里炸开,饼皮刮擦着喉咙,噎得他胸膛剧烈起伏,粗重地喘着气,眼泪几乎不受控制地涌上了眼角——这该死的、屈辱的吞咽!
“慢点吃!”瑟琳娜的声音再次响起,就在他背后很近的地方。她的语调里惊奇多于责备,“又没人跟你抢!小蝙蝠都这么……嗯,饿吗?”她听起来像是看到了某种稀罕的、不太雅观的动物习性。
就在这时,巷子另一头传来了男人们的嬉笑和沉重的脚步声,带着浓重的啤酒气味朝这边逼近。西弗勒斯浑身骤然僵住,塞满嘴的食物卡在喉咙口,噎得他脸孔涨红。被那些人看到自己这副捧着浆果派狼狈啃噬的样子……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紧心脏。
下一秒,那件亮得晃眼的浆果红丝绒裙摆猛地闯入了视野,几乎占满了他因窒息而模糊的视线。瑟琳娜不知何时已经灵活地插身进来,转了个圈,小小的身体硬是隔开了他与巷口可能投来的窥探视线。
“看什么看!”她清脆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起来,带着一种被冒犯的高傲,“菲林赫斯特小姐正在这边说话呢!”她的姿态带着一种被娇纵惯了的任性和天生的优越感,仿佛这条巷子是她家的后花园。
那几个人影在稍远的地方顿了顿,嘟囔了句什么“富家小姐真难缠”,脚步声便朝另一个方向散开了。世界一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巷子深处若有若无的污水滴落声。
西弗勒斯艰难地咽下了最后一点卡在喉咙的食物。他慢慢转过身,依旧低着头,目光死死盯着脚下的石板缝隙,耳根滚烫。他听见自己粗哑得不成调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低沉含混:
“…西弗勒斯。我的名字。”
霍格沃茨特快的蒸汽喷薄而出,在九又四分之三站台的上空翻滚、凝结、消散,喧闹的人声和尖锐的汽笛声构成了一个崭新的、巨大的嘈杂乐章。十一岁的瑟琳娜·菲林赫斯特立在这沸腾的边缘,那身崭新的墨绿色霍格沃茨长袍也掩不住她身上那份精心修饰过的夺目。铂金的发丝在雾气缭绕中闪耀着冷光,引来了好几道同龄男生稍显局促又难以掩饰的打量目光。
“替我写信哦,瑟琳娜!”格瑞丝·格林格拉斯依依不舍地抓着瑟琳娜的袖子,她圆圆的脸颊上带着点忧虑和不舍。旁边的埃文·罗齐尔则显得老成些,只是微微颔首,提醒她留意一些特定家族的动向——格林格拉斯和罗齐尔,与菲林赫斯特一道,是古老纯血谱系里微妙交织的盟友。
瑟琳娜脸上挂着标准的、经过精心练习的笑容,既不过分热情也不显疏离。她微微侧身,不着痕迹地扫视了一下嘈杂混乱的人群边缘。在巨大行李箱和兴奋雀跃的学生身影不断晃动的缝隙里,在一个因蒸汽稍显稀薄而露出身后老旧墙壁的角落,她捕捉到了那个瘦削单薄的身影。
西弗勒斯·斯内普独自靠在那里,像一根被随手丢弃的、无人问津的黑色枯枝。他身上同样是簇新的黑袍子,但或许是料子或剪裁的问题,袍角显得有点过长,不合身地拖沓在灰尘仆仆的地面上。他的视线透过眼前纷乱的人群,无声地投射在她身上,带着一种深沉的、难以解读的墨色,既非向往也无喜悦,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件物品的位置。
瑟琳娜扬了扬精巧的下巴,一个更明显、甚至带着点得意劲儿的笑容在她唇边绽开,是对着西弗勒斯方向的,虽然格瑞丝她们依然认为那是给她们的道别。她抬起手,轻盈又带点仪式感地挥了挥,既回应着近前的朋友,也像是在安抚那个固执地停驻在阴影边缘的观察者。
“当然,格瑞丝,很快就有信给你!埃文,替我问候你叔叔。”她清脆的声音穿透喧闹。
车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站台的嘈杂。包厢里奢华柔软的天鹅绒座垫散发着淡淡的樟脑香气,与她随身携带的、精致小巧的鸢尾花纹手袋上的香水味混合在一起。瑟琳娜刚安置好自己那崭新的、黄铜扣环闪闪发亮的硬皮行李箱,便有一个笑容满面、头发梳得溜光水滑的拉文克劳高年级男生探头进来。
“嘿,这里还有人吗?我想……”他的目光热切地在瑟琳娜身上打转。
“满了,”瑟琳娜头也没抬,指尖随意地抚平长袍上根本不存在的褶皱,目光却瞟向了缓缓踱步经过包厢门口的西弗勒斯。他低垂着头,怀里抱着几本硬邦邦的新书,目不斜视。“西弗勒斯!这边!”瑟琳娜的声音清亮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召唤。
走廊里的西弗勒斯脚步顿住,猛地抬头看向她。黑眼睛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惊讶,随即又迅速沉回惯有的戒备阴郁。他不习惯这种突兀的关注。
那个高年级男生顺着瑟琳娜的目光看到西弗勒斯,上下打量了他过长的袍子和略显破旧的书本边缘,毫不掩饰地撇了撇嘴,发出一声短促的嗤笑。那声音像根细针,轻轻刺了一下西弗勒斯紧绷的神经。
瑟琳娜置若罔闻,只是对着西弗勒斯重复了一遍,并稍微挪动了一下位置,拍了拍身边的空座,动作自然而带有某种所有权般的意味。
西弗勒斯只犹豫了极短的一瞬。或许是狭窄走廊里别的学生好奇投来的目光让他更不自在,也或许是瑟琳娜那看似随意的指令里带着某种他不愿在此时此地违逆的魔力。他抿紧了嘴唇,快步走进包厢,在她指定的那个靠窗的位置僵硬地坐下,刻意将身体往远离她的方向缩了缩,沉重的课本堆放在并拢的膝盖上当作屏障。他整个人绷得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弓弦。
“不用在意他们,”瑟琳娜懒洋洋地倚靠着软垫,指尖随意地卷着垂落肩头的铂金发丝,目光掠过车厢外飞速倒退的灰绿田畴。她的语调轻松得像在讨论天气,“一群只知道傻笑的蠢货罢了。”
西弗勒斯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侧过头,专注地盯着窗外模糊的景物高速闪过,下颌的线条依旧绷得死紧。半晌,就在瑟琳娜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他那低沉而略显沙哑的声音干涩地挤了出来:
“…我没在意。”
[撒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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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