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久违地睡了一个好觉,在卢平教授的沙发床上。他的经济状况看样子也不算很好,小小的房间,功能重叠的空间,把沙发放下来就姑且是一张床。
他把他的床让给了我,自己把茶几挪开,然后在地上铺了层被子权当床铺。我看见他的睡颜,即便睡着他的眉头也是不会舒展开的。
他让我和他在一起住,可我不可能总是赖在他家,委屈他睡地铺,这算什么呢?毕竟我和他非亲非故,而他也不是什么经济状况好到能平白无故多养个人的那种好人。
我轻手轻脚地爬下床,跨过他的身子,随便从箱子里翻了条裙子穿,然后走进他的厨房。
他家的厨房很窄,冰箱里也没什么东西,我翻了几个鸡蛋出来,用番茄罐头炖了个蛋。
他被闹铃吵醒了,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我把早饭倒到盘子里,端出来放到餐桌上。
“你给我做了早饭?”他有些诧异。
我点了点头,催着他赶紧去洗漱然后再来吃:“我也拿不准,这是我第一次做,还好没糊。”
他洗漱完坐在餐桌边,用勺子挖了块蘸着酱的蛋,我忐忑地观察他脸上的表情,尽管那里看起来也没什么异样。
他抬起头来冲我笑笑:“味道不错。”
我长舒一口气,幸好没浪费这些食材。
他吃相很好,几乎听不到咀嚼声,只有勺子偶尔磕碰在磁盘里发出丁零当啷的轻响。
他问我:“你不吃吗?”
我摇了摇头:“我不饿。”
吃完饭,我端着盘子要去厨房收拾,他赶忙把我拦下来。他说:“让我来就好。”
我很久没有体会过这种被人照顾的滋味了,感觉很奇妙,像飘在云端一样不真实。我不知该如何自处,只好跟着他走进厨房看看能不能给自己找点事干。
他干活很利索,盘子洗完又把地拖了一遍。他一边手上动作不停,一边和我闲聊着,最后扯出他真正想问的话题:“现在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吗?”
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极度信任他,尽管我们没见过几面,但是我愿意把我割裂的人生分享给他。就好像,他不是我的一个什么教授或者长辈,而是单纯的一个心理咨询师,而我是主动来找他的病患。
我尽量找了一些不刺激他感官的词句,简单描述了一下我与史蒂芬·格林格拉斯的关系,以及我如何在他死后流落街头的。
他沉默地听着,不置一词,手里捏着他给自己倒的冰水。我听见里面的冰块和杯壁,因为他手部时不时的轻摇而碰在一起,发出细碎的脆响。
他家的灯是暖色的,和淡绿色的壁纸合在一起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劲儿。这让我感到很舒服,很安全。
我问他:“那你呢教授,你又会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一个贫穷的街区,狭小的出租屋,楼下就是妓女和混混的安乐乡,连偶尔出现的巡逻警车都只会蜻蜓点水般象征性地快速掠过。
他没有回答我,而是起身拉开了窗帘。明亮的日光照着室内细小的灰尘翻飞着,他背对着我,向着窗外。
“这只是暂时的,日子会好起来的。”他说。
今天是平安夜,我们没钱置办装饰或者圣诞大餐。他带着我去超市里买了一些生活用品,“也算是圣诞购物了不是吗?”他摸摸我的脑袋,然后用自己的钱付了款。
我兜里揣着自己的那一点点私房钱,拉着他的袖子:“我可以自己付的,我还有钱。”
可他坚持要由他出,拒绝了我塞到他手里的那几张零钱:“你还是个孩子,由大人付款是照顾孩子的义务之一。”
孩子。我已经很久没听见过这个词眼被用在我身上了,一般情况下,我都被称为小妞、婊子,贱货,顶多在床上听格林格拉斯叫两声宝贝,但这也绝不与它表示的“小孩”的那个意思沾边。
我瞪大了眼睛,不适应地应下了。卢平教授一手提着购物袋,一手牵着我的手,拉着我往回走。
我很小声地和他说了句谢谢教授,他让我管他叫莱姆斯就好。
他还带我去了趟诊所,趁着他们最后还没关门的时候。他带我做了一些关于性病的检测,诊所的人说如果有问题后面会给我打电话。
我问他,如果我真的得了病怎么办。他说,那就治呗,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把这句话反复咀嚼在唇边,很想对卢平教授发火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我想质问他:“你又不是我,你没有过这样的生活,你怎么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我一想到他待我的那种态度,就不忍去苛责他。
毕竟,我的生活是我的问题,我没必要去这么对待一个少数对我好的人。
所以我违心地点了点头,紧紧回握住他的手。
平安夜的晚上,他给我做了意面,我们俩人把沙发床摊开,坐在上面看电影。
录像带是在那种看起来很破烂的店里租的,画质就和店铺一样糟糕。可就算这样,我也看得津津有味,巴不得时间再慢一点,能让我有充足的机会感受这个温暖的无忧无虑的夜晚。
那是部老片子,黑白的,风格很像是麻瓜研究课上讲过的法国新浪潮。男主是一个混混,一上来就开枪打死了一个警察,然后开始逃命。
电影放完,劣质的录像带里居然还藏了一截别的影片的片段。一个男人敞着腿坐着,女人的头埋在他腿间。我一看就知道这是一段成人午夜影片。
莱姆斯尴尬地狂按遥控器,我看着他僵硬的表情轻笑出声:“没必要,我又不是没见过。”
“如果不是因为我没那种能力,我巴不得给你施个遗忘咒,然后重新编一段记忆植入你脑子。”
“可这就是我的人生,我就是这么过来的,”我眨眨眼睛,趴到他胸口上,颇有暗示意味地在他胸口上画圈:“有些事实你没办法改变,它们是既定的。况且你又有什么资格管我”
“你就是贱的,”我终于从他嘴里听见了一个脏词,这使我异常兴奋又安稳。他说:“好,我不管你,那你跑去大街上被男人操,□□死了都不管我的事。你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人生吗?”
“我不想要人生,我想死,”这回我没喝酒,清醒地和他说:“我妈还活着的时候,我问过她一个问题:是只有小时候人才那么艰难,还是长大了也一样?”
我扯着嘴角笑了笑:“现在我知道了,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是一直都很难的。”
莱姆斯哑着嗓子没说话,过了一会他才找出两句苍白的安慰话:“可你都还没长大呢,在我眼里你还是个小孩呢,你怎么就知道长大后一定会很苦呢。”
“你不就是吗?卢平教授。”我用遥控器把暂停的画面按开,电视里的男女暧昧地□□着作为我俩谈话的背景音:“你都三十多岁了吧,不还是住在这个街区,住在这个狭小的出租屋里。冰箱里没什么东西,床上也没有女人。你活得难道不苦吗?”
我看见他下颚处的肌肉都绷紧了,他一把把我掀开,指着门口让我滚。
我戳到了他的痛处,他正在发怒——意识到这一点的我快乐得汗毛都立起来了。我笑着把他按倒在床上,另一只手从善如流地解开衣服就往他身上坐。
我说:“来吧,莱姆斯,说你想要我,至少让我来安抚你生活的苦处。”
他扶着我的腰,大手紧贴在我光裸的皮肤上,按理说他要么接着让我滚,要么干脆痛痛快快地和我做一场,可我没想到的是,他居然诡异地冷静了下来。
他定定地看着我,昏暗的光映在他眼瞳里,像一尊慈悲的圣像。他说:“你在害怕,辛迪。”
他竟然就这样轻易地看穿了我,我止住脸上的笑容,不可置信地问他:“你说什么?”
“你在害怕,小姑娘,你怕这是一场梦,你醒来还躺在一个嫖客的身旁。你是想保护自己的害怕,所以才故意激怒我对吧。”他帮我把裙子套上,摸着我的脸对我说:“我能理解的,我也干过这种事。”
不知道他哪一个词触到了我的神经,我捂着脸痛痛快快在他身上哭了一场。哭得手麻脚软,喘得他赶紧起来给我找纸袋,防止我呼吸碱中毒。
对,我是害怕的,我好怕好怕,和他在一起的时光是我人生中从未有过的平稳,这样的日子就像是偷来的一样。我对于这种不用提心吊胆的生活不由自主地提心吊胆着。
我不受控地把那些他不愿听的话都一股脑地向他吐露。我自虐式地把我的自毁倾向展示给他看,期待着他的反应——或是被激怒或是打骂我,那会让我感到我真真实实地活着。
我哭得像是要把体内所有的水都放出来,榨干自己,然后重新去投胎。
他哄着我,趁我情绪没那么激动时喂我几口水喝。我死死拽着他的衣袖,生怕这散发着一点暖意的东西会无情地把我抛下,然后离去。
我哭着对他说:“对不起,教授,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太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