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戈感到不安。
他在地拉那机场的海关上班,每天的主要工作就是接过护照,问透明挡板外的人,你来阿尔巴尼亚的目的是什么,不管是什么,他只要掀起眼皮看看,盖章,然后下一个。人们来到阿尔巴尼亚的理由千奇百怪,但他的工作一成不变,在过去的充满了变化的几年里,这种重复能最大限度地让他感到内心平静,但今天是个例外。他感到一阵阵不安。
尽管如此,客观来讲,这是个平平无奇的冬日午后,细雨蒙蒙,这时候的机场人不多,冬天的阿尔巴尼亚不算度假胜地,圣诞节刚刚过去,一架来自伦敦的客机即将降落,三三两两的游客从停机坪走进大厅,乔戈又扭动了一下,坐直身体,那种不安加剧了,像是有什么不详的征兆即将来临。
但一切如常。
他接过护照,询问,盖章,下一个,乘客很快通过,他以为这一趟航班上的人都走光了的时候,空荡荡的大厅又走进两个人,男人犬吠似的笑声短促地在大厅里响起,乔戈抬头望去,一男一女走了进来,大概是这趟航班上的最后两个人,男的一边朝他走过来,一边回头逗女人说话。
他们俩都很高挑,瘦削,都穿着一身黑,笑声爽朗的男人穿着皮衣,牛仔裤和皮靴,看上去有一身机油味,但走近了乔戈发现他还挺好闻的,他身后的女人也是长裤长靴,披着一件半身长的羊毛斗篷御寒,金发高束。
乔戈伸出手。
黑发男人愣了一下,随即将几张纸钞放在他手心里,他身后的金发女人反应很快,趁他们俩还没意识到彼此的意图,从乔戈手里拿走了钱,将两本护照推了进来,乔戈古怪地看了看这个黑发男人。
约翰·斯宾塞和卡洛琳·斯宾塞。
打开的护照上写着。
他一边录入信息一边例行公事地询问着,“目的?”
“度假。”
“蜜月。”
金发女人转头怒视着她丈夫。乔戈可以理解这位新娘的愤怒,冬天的阿尔巴尼亚不算是个度蜜月的好选择,甚至夏天,他们也可以去希腊,而不是这个混乱的,充满变动的地方。
黑发的斯宾塞先生大笑着揽过她的肩膀,“我妻子还没睡醒。”他说,像觉得很新奇似的,又重复了一遍,“我妻子……没错,我们俩来这儿度蜜月。”
乔戈把护照还给他们俩,斯宾塞太太接过了,对他说了句谢谢。斯宾塞先生还嫌不够似的,以为乔戈听不懂英语,又用法语对他说:“我妻子和我,我们俩来这里度蜜月——”
“走了!”卡洛琳忍无可忍地抓住小天狼星皮夹克前襟上的装饰链条,狠狠往前一拽,高大的男巫被她拉扯着向前趔趄了一下,两个人以一种跌跌撞撞的姿势走完了过海关的最后几步路。
乔戈目送着他们的背影远去,黑发男人手里的小手提箱随着他们俩推搡打闹的动作来回晃动,他终于发现自己的古怪之感从何而来。
对于一对新婚夫妇来说,他们的行李是不是有些太小了?
或许还有好几个托运的大箱子呢。乔戈摇摇头,不愿再想这对古怪的英国人,那种不安终于远去,他换了个更舒服的坐姿,等待新的游客,他将会问他们老问题。一成不变。
卡洛琳心情不好,她也不打算掩饰。
小天狼星在众多出行方式里先斩后奏地选择了飞机,而埃莉诺也以惊人的速度为他们买到了第二天出发的机票。这是她没有料想到的,她没有相应的恐惧症,只是厌恶与之相关的延误或者取消,即便一切顺利,早班机也够受的了。更何况他们是巫师,她更喜欢门钥匙,哪怕落地时有一定概率一头扎进当地不知名的泥潭,而且为了尽快出发可能要用一个非法的,但那又怎么样呢,走捷径总要付出些代价。
但小天狼星兴致盎然,他一路上打量着地拉那的街景,看那些旧时代的楼房,奇异的碉堡遗址,还有新兴的酒吧与商店,在机场外,在出租车上,一直到租车行窗外,他们俩租下了一辆二手黑色奔驰轿车,驱车沿海岸线一路向南。
根据他们已有的信息,伯莎·乔金斯先是到阿尔巴尼亚探亲,去见她的一个表姐,然后前往南部探望姨妈,假如一切顺利,她应该从那个靠近边境的小城前往希腊,再从希腊坐船回到英国,一次完美的海滨度假之旅,如果她没有失踪的话。
她的家人最后一次收到她的明信片来自那个南部小镇,建在峡谷的山腰上,沿着山路一直走,便是幽深的森林,埃莉诺找到这里失去了线索,卡洛琳猜测阻挡她的并不是森林的魔法,或许是靠近森林的入口处有一个巫师聚集地,为了避免麻烦,他们做了一些处理,来阻挡麻瓜探索的脚步。
他们就要去那里。
小天狼星百无聊赖地展开地图,盯着地图上被圈起来的红点瞧。
“巫师酒吧。”他说。
“你怎么知道?”卡洛琳看着前方的路问。
一面是山一面是海的路程已经结束,他们正式驶入峡谷区,一侧岩壁,另一侧是悬崖,精神紧张让她清醒了不少,下一个路口,她在心里盘算着,她要从路口开下去,去中途的城镇歇一会儿,喝杯咖啡,如果那里真是家巫师酒吧——
“荧光闪烁。”小天狼星抽出魔杖,点了点那张地图,红圈附近的森林像退潮般消失了一部分,露出山脊,几十个白色的小房子图标浮现在那片空地上,其中一座淡淡地闪着光。
这家酒吧的老板玩了个文字游戏,地图上其中一座城堡的名字是一个不存在的意大利语单词,它唯一的意义是用意大利语的发音方式为他想要隐藏的咒语口令注音,拼读之后再倒着念,才是巫师的目的地。
“Lumos。”他说。
“哈利路亚!”卡洛琳说,转动方向盘拐下路口,“我们吃点什么?”
“一切都听新娘的。”小天狼星头也不抬地说,他用魔杖点了点地图,红圈移动着,重新圈住了那所发光的小房子。
“你现在是个合格的丈夫了。”卡洛琳说,车子缓缓驶入城镇,“在敷衍你老婆这方面。”
“谢谢夸奖,亲爱的。”小天狼星笑了笑。
他们在中途的小镇停下,吃了点当地的炖菜,小天狼星很沉浸于这个临时的角色扮演,并用这个身份和当地人打成一片,等到卡洛琳和小天狼星离开的时候,他们俩手里又多了些水果和巧克力——
餐馆老板赠送给他来自英国的好朋友,斯宾塞夫妇的新婚贺礼。
“哦对了,如果明年复活节你爸爸见到阿尔巴尼亚人上门拜访不要惊慌。”小天狼星说,坐进驾驶座,“我把你们家的地址留给库特了。”
卡洛琳没空管她爸爸明年的恐慌,她忙着站在副驾驶的车门前犹豫,在自己疲劳驾驶冲出山崖和小天狼星超速驾驶冲出山崖之间艰难地抉择着,最后还是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车门闭合时发出沉闷的响声,下一秒,发动机沉重地轰鸣,黑色汽车疾驰而去,很快被幽深的山谷吞噬。
到达阿尔巴尼亚南部的巫师酒馆时,刚好天黑。
酒馆建在半山腰上,是一栋和山下小镇相似的白色石楼,正值圣诞节,客人不多,空房则相反,有些披着大斗篷的巫师正在楼下长桌上用餐,看上去并不打算留下过夜。
酒吧老板是个胖墩墩的老女巫,和蔼得像家里的老祖母,精明如商人,她从门被推开那一刻起就瞄准了这对说英语的异国来客,主动迎上来,愿意给他们提供现在最大最好的房间,这两人也没有令她失望,付钱时很痛快,只是在她那本破破烂烂的羊皮纸册子上登记姓名时有些小插曲。
斯宾塞夫妇在魔法羊皮纸上留下的签名闪了闪,约翰和斯嘉丽不是他们的真实姓名,但那又怎么样呢,金发的斯嘉丽女士用她纤长的手指轻轻推过来两枚金币,盖住了他们的字迹,金子在油灯光芒下的反光轻而易举地遮住了魔法的痕迹。
“欢迎入住,我的孩子们!”老女巫慈爱热情地微笑着。
那又怎么样呢,她心想,这两人都衣着体面,举止大方,哪怕有点无伤大雅的小情趣,比如改换姓名,乔装打扮,也不需要她一个在山里经营小酒馆的老太太在意,她珍爱地将那一把闪闪的金币收进裙子上的大口袋里,领着他们往酒馆最大最好的房间去。
“我们要搞到那本登记册。”卡洛琳低声说。
“简单。”小天狼星笑了笑。
老太太从她系在围裙上的一大串黄铜钥匙中抽出一把,打开了二楼走廊上其中一扇门。
“罗薇娜。”卡洛琳打量着房间的陈设,还是用她扮演的斯嘉丽女士的烂漫语调说,“你真贴心!”
酒馆老板罗薇娜笑呵呵地收起魔杖,也颇为满意地打量着她为这对夫妇变出的玫瑰花环和圣诞装饰,“那么我就不打扰你们了。”她说着,退到门口俏皮地眨了眨眼,“如果你们需要送餐服务,敲敲床头柜上的石榴就好。”
卡洛琳歪着脑袋,满怀谢意地点了点头,目送着老板将门合上,关紧,她又在上面加了几道隔音咒语,转过身才发现小天狼星站在房间中央发愣。
“怎么了?”她问,挥动魔杖,那些多余的浪漫花饰噗地一声一齐消失了,房间里又变得宽敞起来,罗薇娜没有骗他们,这确实是个好房间,整洁,明亮,古朴,据老板说柜子上的陶瓷玩偶是两百年前的古董,几个颇具山民特色的干草堆上面铺了层毛茸茸的方毯,摆在床前——
摆在房间里唯一的大床前。
卡洛琳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