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之后应该是安静了些许时间。
在一段日子里每日都做的类似的安排,我很少有外出行程,即便出门大多也只是为了有栖川家族的一些事宜,这种行动大多需要消耗我绝大部分的精力,且短时间内很难自然恢复。为了缓解社交的疲惫,我偶尔会去往其他柱那里拜访以放松心情,其中忍和蜜璃那里是我去的次数最多的,剩下更多的时候我都留在家中或者炼狱宅。和我刚订婚时感受的一样,成为未婚夫妻并没有改变太多,即使有栖川朝和订婚的消息早就登上京都日报,出门在外大家依然称呼我为有栖川小小姐,也没人问起与我订婚的那位不知名先生究竟是何人,我们的婚礼打算得如何了。
只不过,留宿在炼狱家的事变得自然而然。
生活是有条不紊地推进的,初时我们对于祢豆子克服阳光可能会导致的一系列事件所产生的感受,到了现在已经变了太多。再想起时,与其说紧迫,不如说一切被安排妥当后遵守着计划执行下去,在面对未发生的所有事时人的内心只有坦然和平静。
但那一天就这样无声地到来了。
一切忽然都变了……不,或许不该说是忽然,它的出现并非是毫无征兆的,相反,我分明已经看见太多预示,却不以为然,总觉得一切都能在自己的展望之中进行,无论发生什么都会有应对之法——实在不行,还有杏寿郎呢。总之那时柱训练已经接近尾声,炭治郎也已经去到岩柱大人处进行新的训练。
前一天夜里我陪同杏寿郎结束训练后,因为已经入夜,便留宿在了炼狱宅。
用回忆来说,那天夜里我就睡得不太好。一个深邃的梦魇侵扰了我的睡眠,在我的意识海洋中肆意伸展,将自己的阴翳投射向精神拓展的各处。一个怪异的梦拉开序幕,我先是身处一艘游轮之上,拍打船身的海水漆黑且黏稠,水体撞击在钢铁之上,颞颥出一阵叫人心悸的声响。甲板上,黄昏尽情洒落,世界在此刻沉醉,面前端正地摆放着一画架,陈列的画上什么也没有,只有一轮血红的太阳。没有晾干的颜料似乎浸没在潮湿的海水中,红色宛如一道泪痕蜿蜒滑落。
我终于想起这应该是何时,正是我随着父母前往日本的最初时刻。
心脏颤出一阵鸣音,催促我伸手去触碰那幅画。可指尖才只碰到边缘,黏稠的液体便已经轻巧地攀上我的手心,翻过手……是满目猩红。我像是忘记了一切,不能做出任何反应,只是呆愣地看着自己的手、看着那抹红,那刺目的颜色我永远无法忘却,那质感、又或者梦境中并不存在的铁锈味,在掌心流动的冰凉迅速蔓延至全身,躯干僵直地立着,食指莫名颤抖了下,不在我的控制之中。
这就是一个真实的梦境。没有声音,但感受真实存在,失重感降临,双腿立时软了下去,我跌倒在地。梦就是这样,你有时能控制梦的走向,有时却只能做一个卑微的旁观者。
就像此刻。
摔倒在砂砾遍布的地上时,我的小腿突然剧烈抽筋,泛起一阵难忍的疼痛。但在那个瞬间痛意交织的意识中我已经猜到了走向。第一次走过的路不知为何会有一种熟悉感,就像从前走过,而记忆中清晰的事件便犹如情景再现般一一发生。平坦的甲板化作土地,黄昏已然过去,鲜红的太阳在我手中融化,船与海浪终于远去、成为记忆中铺垫一切的远景。而我真正的梦魇,此刻才刚刚降临。
我竭力控制着自己只注视自己的掌心,但梦永远拥有更高权限,它轻松调动我的视线,将它划过手掌,拨到一旁,只看着地面。
炼狱杏寿郎就躺在一片白百合之中。他闭着双眼,神情平和,一贯爱笑的嘴角依然保持微笑的弧度,仿佛只是陷入沉睡。
但我清楚地知道并非如此。这是扭曲了现实的噩梦,抓住我内心的弱点如同抓住我的命脉,扼住我,想看我崩溃的样子。
但只要那个念头出现,我的手乃至我的整个身体就开始剧烈地颤抖。我掌心盛着的红色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多到终于溢出,嘀嗒落在炼狱杏寿郎胸口。红色化作血液,露出炼狱杏寿郎一片狼藉的伤口。
我不停尝试着改变梦境,在梦中无声尖叫,不断地尝试操控自己的身躯去说话做事、表达自我,而不是只能点击着固有的选项,走着固定的路途。终于,在一息之间我似乎夺回了掌控权,要做的只有闭上眼。
黑暗袭来,可内心的苦痛并不随着视野的消失而消失,即使身体没有伤处,隐隐作痛的感受依然存在,跟随我的每一次呼吸而起伏在血肉之中。
“……朝和?”
我的眼泪已经流淌出眼眶,一滴又一滴,无法计数,悲伤挤压着泪腺,让泪水失禁。
而他的声音……
“朝和!”
“朝和,快醒醒!”
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穿过层层笼罩的梦境,最终抵达我真实的内心。我下意识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睁开眼,在泪光中闪烁的光线几乎让我无法视物,但我已经捉住他的手。他的手指划过我的脸颊,指尖濡湿,与方才看见的炼狱杏寿郎不同,此刻在我眼前的炼狱杏寿郎神情担忧,眉间轻蹙,他刚为我擦去脸上一片湿润,小心翼翼地反握住我的手。
“还好吗,朝和?是做噩梦了吗?”
却是活生生的、健康的、平安的。
被扶着坐起,我愣愣地看着他许久,终于清醒。
那只是一个梦。
“我梦到了……”话一出口我才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挤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而无比清晰的梦境也在这一刻闪烁着模糊起来,似乎已经变得邈远。即便如此,我仍然知晓梦中我所经历的是何种结局。
杏寿郎的怀抱温暖妥帖,包裹着我,我能嗅到他衣服上浆洗后的味道,淡淡的皂角香气,我们贴近、相拥、分享一切。他怜爱地抚摸我的鬓发,微微粗糙的指尖划过我的耳垂,轻声安慰我梦与现实是相反的。
梦的确与现实是相反的,但毫无疑问,梦展现的是我不愿意承认但无可反驳的恐惧来源。
只是幸好,它不会发生,永远不会。
我也绝不允许它发生。
但很多状况的出现有时候只是为了提醒你多加小心。我沉浸在情绪之中没能发现,等我冷静下来,一切又太晚。
天音夫人代表主公向我和槙寿郎伯父发来邀约。没错,是我和槙寿郎伯父,而不是我和杏寿郎,更不是炼狱父子俩。我实在想不到自己需要和槙寿郎伯父出席的场合会有什么共同点,而主公与天音夫人的邀约更是叫人摸不着头脑。我在鬼杀队并没有负责什么事务,一直以来参与帮助的也是与战斗无关的基础内容。槙寿郎伯父就更加了,他早已隐退且不理世事,若真说起呼吸法的运用,绝对与现任的柱无法相提并论。
我看着杏寿郎,尝试从这个知道主公秘密安排的人身上找找突破点,但炼狱杏寿郎绝佳的表情管理让一切失效。槙寿郎伯父的表情倒很严肃。但考虑到从未见过他处理炎柱或鬼杀队事务时的表情,我也只能认为槙寿郎伯父只是在面对要务时与杏寿郎不同,一向以严肃认真为核心。
怎么都想不到原因。
不过我原本就准备今日前去拜访天音夫人,以向她汇报炸药的配置已经全部完成,只需运送至鬼杀队即可。需要探讨的也正是运输方面的事务,不知道这么多炸药要送到何处,也不知道应该由谁来运输。
各自琢磨着,我就这么和槙寿郎伯父踏上了前往鬼杀队当屋的路途。
坐到车上时,才发现其实这是我和槙寿郎伯父第一次独处,汽车狭窄拥挤的车厢里什么秘密都藏不住。槙寿郎伯父比起第一次见面时颓唐失意的样子改变了许多,虽然还没能完全戒酒,但平日里已经滴酒不沾,也会在杏寿郎繁忙时帮忙处理一些鬼杀队的琐事。即使前任炎柱的威名早已经随着自己的堕落而消散,但接过这个名号的杏寿郎已经再一次挥动了旗帜,让炎柱的名字重新响彻。
这一回,从前主公休息的正室房门紧闭,我与槙寿郎伯父没有再见到主公,而是直接被邀请去了侧间茶室。怀着莫名担忧的心情见到了天音夫人,她面色如常地招呼我们。能看到槙寿郎伯父振作起来,天音夫人很是欣慰,他们怀念了杏寿郎的母亲,也回忆了杏寿郎从前的趣事,但闲聊显然不是今日的正题,话语说罢,一切最终停留。
槙寿郎伯父没有再次跟随天音夫人的节奏,而是直截了当地问道:“夫人,主公的身体还康健么?”
沉寂的茶室第一次让我感受到窒息,而沉默也自觉地为我拉开遮掩真相的帷幕。
主公的身体也已经不好了。
订婚前见到他时他已经卧病在床,没有天音夫人协助甚至不能独自坐起,那么现在……
不等天音夫人开口说话,拉门被一阵有节奏的敲门击响,得到夫人同意后门外之人又将门推开了些。是辉利哉。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女孩子,看起来像是雏衣和日香。
辉利哉带来主公的口谕,他想要与槙寿郎伯父单独论事。
等辉利哉带着槙寿郎伯父离开,我对停留在门外的两个女孩子挥手招呼道:“过来。我给你们带了礼物哦!”她们果然比辉利哉更年长些,也就更清楚礼貌和规矩,会与人生疏地保持距离。
但我不会如此。即使她们是主公的孩子,说到底她们也只是年幼的孩童,生活在闭塞的山中,为了安全不能外出,失去了许多寻常孩子就能拥有的乐趣。
从包中取出手鞠球,我将它直接递给雏衣和日向。这是我上次来的时候答应她们的。上回来时她们两人依偎着坐在游廊一角,正尝试用彩色的丝线修补一个手鞠球。那个手鞠看着有些陈旧了,五彩斑斓的丝线已在时间流逝后失去光泽,显得暗沉而深晦。看得出来她们经常传打这颗手鞠,因此有不少丝线已经断裂,即使她们小心翼翼地用钩针将新的线补进排好的线海里,依然留有不少突兀的线头暴露在外。
因此我提出下次来时会为她们带一颗新的、更好看的手鞠。
“下次?”
“你什么时候会来?”
她们抬起头看我,一左一右地问道。
“很快。”
今天我便来赴约了。
这颗手鞠是我精挑细选了配色后,请专业的匠人手工定制的,主体由白色、绿色、蓝色和黄色四色交错拼接,上面还编制出不同形状的花纹,拿在手中轻巧便利,拍打传球时能发出空灵的声响。
雏衣将手鞠拿在手中掂量两下后惊喜地递给日香,日香抚摸着球身上编织紧密的线团,两人凑在一起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就牵着手跑开了。我没听清,不过很快她们又跑了回来,雏衣示意我伸出手,她将一枚发饰放到我的手心。那一枚与她们戴在头上的发饰很像,只是颜色是漂亮的竹色。
还不等我表示感谢,她们又一起离开了。
茶室内只剩下我和天音夫人。
山上的气候比城里要冷些许,阳光洒落也只留下光亮,天音夫人的白发在这晖耀中如同密河流淌。她垂下双眼,掩盖的那些不知如何形容的情绪似乎在这一刻显露出些许,抓住我的心神,让我想要开口询问。夫人像是预见了我的想法,在我开口前拦截了一切,说道:“谢谢你,朝和。她们很少有这么快乐的时候。”
“或许你正在疑惑为什么今天我要请你和槙寿郎先生一起来。是这样的,朝和,配置好的所有炸药不需要配送,晚些时候会有鬼杀队的成员去搬运的。这是一项很重要的任务,你把它完成得很好,谢谢你。”
我摇着头想让夫人不必如此客气,却还是抵挡不住自己的忧心忡忡:“那么多的炸药,之后要如何运用呢?”
白桦树的妖精笑起来。
她不笑的时候我能意识到雏衣他们和天音夫人非常像,似乎唯独辉利哉在面容上没有完全继承她的样貌,或许是更像主公吧。
她看向屋外的方向,合着的木门明明存在却像是并不存在,完全没有隔绝天音夫人的视线,她依然能够看见一切:在这座宅邸中生活着的五个孩子和主公。片刻后,她站了起来,“请跟着我。”她带着我走向正室,先前紧闭的门已经推开,阳光疏漏,洒满主公大人的被褥,和他如今已经因为疾病而毁去的全部面容,辉利哉在他身后扶着他。
槙寿郎伯父则正坐在主人大人床褥的边上。
“朝和,请过来。”主公轻声叫我。
我不敢去看他的面容,绝非对他病容的恐惧,而是忧虑在他身上看到藏也藏不住的真相。只是听到那一句话,泪水却已经不自觉地涌出。
我在主公大人另一侧坐下,天音夫人也动作轻柔地在主公身后支撑着他坐起。
“槙寿郎……朝和……”他说着,握起辉利哉的手交到槙寿郎伯父手中,素来温和有力、支撑着我们所有人的主公,即使是声音也带上下坠的魔力,“辉利哉就拜托你们了。”
泪无端落下。
从链接眼球的神经猛然刺痛,一直传达到大脑。我看不清这个世界,就连后面所说的所有话都像被另一个人操纵着,留给我自己的只有浓浓的雾障。
……
我跟随着槙寿郎伯父重新回到炼狱宅。
快到黄昏逢魔之时,太阳最后只在天与地相接处散出几道光线,原本浅蓝的天穹快要染上夜色,随时准备着危险地压下来。我大脑中疯狂回旋着所见的这一切,意识正要飘出身体,甚至忘了自己是如何镇定自若——假装镇定自若,微笑着向面露担忧的槙寿郎伯父表示无碍——地回到我的卧室。顾不上一切,只有栽倒在被子上的那一刻,我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身体正在颤抖。
这是怎么回事?
周围静得我不能思考。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辉利哉是……辉利哉是主公的儿子,是鬼杀队未来的……
我将手捏紧成拳头,指尖的冰凉让身体的颤抖无法停止。辉利哉怎么会是!如果辉利哉是鬼杀队未来的主公,是主公大人的继任者,那么……
那么主公呢?
为什么跟随我们一起离开的只有辉利哉、彼方和杭奈?
天音夫人呢?
雏衣和日香呢?
那么多的炸药,要送到产屋敷的当屋……
心跳在这个瞬间停止,我猛地坐起。但坐着仍然感受到呼吸不畅,只能痛苦地站起,在镜子里看到自己惨白如纸的脸色,失魂落魄,唯独一对碧绿的眼睛存有生气。
我猛地推开门跑出去,想要找到杏寿郎,告诉他、询问他。
但那天夜里,炼狱杏寿郎并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