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双方家长见过面后,经过一番商谈,我和杏寿郎正式订婚的日子也就确定下来。
虽然考虑到鬼杀队现在日渐紧张的情势,身为柱的杏寿郎工作繁忙许多,订婚仪式的举行需要低调简单些,但在双方家长的统一认同下,该有的环节还是都得安排上。
炼狱家那边的邀请名录异常简单,杏寿郎只用半天就完成了。炼狱家族系并不算丰茂,原本往来的亲戚就少,名单上受邀的大多是朋友一类,且多在鬼杀队或藤之家,不然就是些知道内情的熟人。与我要邀请的朋友有了些许重叠,请柬上也就落款成我和杏寿郎两人的名字。
至于我这边,就费劲很多。虽然有栖川家子嗣也不多,分家人员也少,但是我与他们并不相熟,而生意上往来的朋友我更是完全不了解,这一块就都由外祖父去负责。除去这边,还有兰德家族那边——近两年我一直留在日本,不过父亲和母亲每年还是会在英国与日本之间往返以处理家族和生意上的事务——我毕竟是父亲唯一的孩子,我的婚事即使在英国也是许多人盯着瞧的一桩大生意,如今花落在日本,虽然绝了不少合伙人的心思,但家族那边还得邀请些亲朋来参与仪式。订婚自然不比正式婚礼,各方面都无需做得那么隆重,用不着大张旗鼓地邀请所有人来,父亲便只请了几位最亲近的亲人,和一些将要共同在日本开拓生意的合作商。
我自己也有不少事,鬼杀队的熟人都以我和杏寿郎两人的名义邀请了,但我还有不少自己的朋友,除了来到日本后认识的那些华族小姐们,还有协助鬼杀队而创建的药物研发组和武器研发组,虽然不用都邀请,但至少要给两位负责人送去请柬。
随着订婚事宜的推进,关于有栖川家小小姐订婚在即的消息也就传得到处都是了,有一回还上了东京都某家娱乐报的头条,那些闲着没事干的记者猜测着有栖川家小小姐未婚夫的真实身份,因为无人得知细节,用词夸张到我特意将报纸带去给杏寿郎同看了。
我的朋友们在这之后全部得知了我要订婚的消息。请柬送得比娱乐报纸晚了一些,家里的电话在那一天都快被打爆了,一个接着一个,刚挂完一个就拨进一个,小麻雀们纷纷询问我报道的真假,追问我究竟是怎么回事,又问我未婚夫的身份——看来那份报纸的确给大家留下了些茶余饭后谈论的话题,热闹到母亲出门交际时都被东京都的贵妇打探过——我倒没隐瞒和杏寿郎交往的事迹,但到底不在一个社交圈,且我们在一起后老是追着鬼的踪迹跑,不是在乡下就是在山林,能和我朋友们遇到的时候实在是少之又少。即使偶然有几次能在商业街和朋友遇到,那也多在饭点,大家急匆匆的,没时间停下好好交流,只是点头致意、浅浅打个招呼就分开。
我敢发誓,我的朋友里有一多半的人或许没有看清过杏寿郎的样子,剩下见过他的那些人恐怕也只知道他的模样。
我和每一个朋友道歉,并且同她们约好时间一起出来聚餐,再把杏寿郎正式介绍给她们认识。
出门前我对着镜子给自己戴上耳环。
衣裳是时新的款式,在融合现代美学的设计裁剪后,以传统日式纹样作为衣裳上的装饰。在光线下闪烁着莹润光泽的绸缎被堆叠出波纹的线条,顺着腰带直直往下流淌、散开,露出纤细的小腿。
嘉泽乐帮我梳了头发,鬓角的碎发此刻乖顺地伏着,由一枚镶嵌水晶的夹子固定在脑后,其余的都散在背后,清晰地露出我的肩颈。
耳环是母亲的,上面装饰的是深海珍珠,泛着淡淡的粉色,光泽与我的裙子相似。
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也能看见身后端坐的母亲正温柔地望着我。
这叫我想起那天了——刚来日本不久,我第一次和朋友们外出时的那天,那个歌剧院、那场《麦克白》、那个深邃的巷子——那天我戴着外祖母的珍珠项链出门,母亲当时的神色似乎要更担忧更恳切些,深夜太危险了,即使在东京都。但现在,她不再像那时那样困扰,而是放心不少。但那双眼睛、那双与我如出一辙的眼睛里对我所含有的爱从不曾削减,反而更显得包容。
订婚仪式的事务大多是母亲在操持,要考虑两边亲朋好友,要考虑时节天气,要把关仪式的种种需求,她向来精益求精,在这事上更是一点不敢松懈,恨不能把每一个客人的喜好忌口都摸透。实在太过用心,不过短短三两天,我看她脸上就生出些许疲惫。
我将手提包搁在一旁,不再纠结自己现在看起来是不是更好,忍不住依赖地靠到她怀里,轻声告诉她不用这么费心。
母亲放下菜品清单,这已经是拟出的第五份了,我和杏寿郎的家庭情况太复杂,来往的人员也太繁杂,母亲对于订婚仪式上的每一件东西都要求是最好的,哪怕一杯茶、一口糕点,也要考虑到日本的传统,兼顾西洋的口味,如果可以最好加点中式的特色。她摸了摸我的头发,温暖的手掌从我后脑摸到脖颈,从母亲身上传来的独属于她的令人无比安心的淡淡馨香让我感到心神安定。
好像回到了小时候,还可以无拘无束地扑在母亲怀里撒娇耍赖、躲懒不上讨厌的礼仪课。
“朝和,我的宝贝。”母亲温柔的声音是包裹我的水体,她能接受我的任何一种可能性。
她有很多话想对我说,“我的朝和,一眨眼竟然已经长得这么大了,好像昨天我们才一起坐着船回到日本,亲爱的,那天你穿了一条米黄色的连衣裙,我记得。”我将她抱得更紧。
一个母亲究竟如何看待自己的孩子长大。
我不太清楚,我有时甚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长大了,或许在父母的眼里我依然是和从前没什么区别的孩童,即使我已经能做很多很多事,能够帮着料理家族的生意、和更多人建立联系、知道爱一个人的感受、知道要如何爱一个人……甚至我已经可以直面鬼。但在母亲面前,我依旧可以什么都不会、犯错后她会帮我处理所有后续,哪怕我每天只在意衣食住行、花费大额金钱去买些华而不实的玩意儿,她看着我一天一天长大,我能感觉到一种独特的伤感也随之增长,直到现在缓慢地从她眼睛中溢出。
“妈妈,但我也永远是你的宝贝呀。”我撒娇地说道。
母亲忍俊不禁:“是的、是的!朝和永远是我的宝贝,这点永远都不会变。即使我的朝和长大了、会变成一个妻子、一个母亲,但在妈妈面前,我的朝和永远只是妈妈最心爱的宝贝。”她也用力抱住我,我们没有谈论未来——未来会发生什么呢?我要如何做一个妻子、如何做一个母亲?我要如何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又该如何应对家庭生活的所有事务?我和杏寿郎会像父亲和母亲那样永远恩爱吗?我们的孩子会像我还是更像杏寿郎?如果万一是个调皮鬼,我又要怎么去教育?那都是我全然未知的领域,我永远无法预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只是未来的日子除了有父母她们在我身后支持着我,还有杏寿郎在我身边和我一起摸索。
我并不对此感到害怕。
或许该说得更现实些,这些烦恼无论如何都是甜蜜的,在鬼没有被完全灭杀之前,即使与杏寿郎有着规划上的矛盾也显得那么无足轻重,因为我们总能在对对方的爱中找到合适的处理方案。
唯独鬼……那些该死的鬼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得到包容与宽恕的。
眼看着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母亲又替我重新整理了发型。
杏寿郎前来接我,我们一起坐车去商业街与我的朋友们会面。他今天当然没有穿鬼杀队的队服,也没有穿和服。大概是我提前告诉了他自己要穿的衣裳,他特意选择了正流行的现代衣装与我搭配,挺括的衬衫穿在他身上完美显出他优越的身形,宽阔的肩膀撑起衣裳,结实的肌肉若隐若现。看到我走出门的时候,对我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向我打招呼。我小跑过去扑向他,有段时间没穿细跟的高跟鞋,竟然有些不适应,被他抱住时他细心地发现了这一点,始终注意着我会摔倒扭脚的可能性。
“中午好!”
杏寿郎习惯性地与我面颊相贴拥抱了会儿,我们才动身去往约定的地点。餐厅就在东京都最热闹的街道上,距离那家歌剧院很近,坐在二楼的露台可以轻易看见歌剧院端庄的全景。西洋文化入侵,从前盖着低矮木楼的街道也逐渐建立起石制楼房,风格趋近于西方,堆着装饰用的食材和更大的窗户。然后随之进入的是西式的饮食与衣着,西餐厅与西洋酒馆如雨后春笋般生出,很快就牢牢扎根在日本的土地上,伴随着西式的生活习惯融入进人们的日常生活。
我在车上和杏寿郎说明今天会出现的朋友们,都是很好相处的女孩子,出身不凡但性情品格都很优秀——若非如此,外祖父大约也不会同意我与她们来往。
杏寿郎了然地点点头。
我又问他带了日轮刀么,藏在哪里?杏寿郎捉住我探去他腰间的手,摇摇头。这是大晴天的正午。
“不要紧张。”我靠到他肩头宽慰,又伸手去摸他额间。
如果他没注意到我的窃笑,大概就会相信我的安慰是完全出自本心。可惜他注意到了,于是伸手捏了捏我的脸颊。
说实话我也很难想象杏寿郎紧张的样子,但或许就是因为难以想象,所以才更想看看他不那么游刃有余会是什么样的。毕竟他第一次正式拜访我家的时候也显得那么镇定自若。
今天的交通状况良好,汽车行驶非常顺利,我们到达的时候还没有到约定的时间,但朋友们已经都在了,正簇拥着站在门口东张西望。直到其中有人瞧见有栖川家的汽车,才爆发出一串震惊的呼声。这又和那天有些像了,没有穿和服而是都穿着洋裙的女孩子们站在一起等待着我。
随着我们逐渐走近,她们拥挤在一起不时捂着嘴唇小声交谈的声音也就慢慢息止,转而替代的是好奇地注视着被我挽着手臂的杏寿郎。
“大家好!”我向她们介绍道,“这位是炼狱杏寿郎,就是我的未婚夫啦!”
大家统一露出带着八卦的笑容,目光直直看向杏寿郎。
杏寿郎自然地向她们点头致意,又自我介绍一番。
女孩子们看看他又看看我,显然有许多话要说,我连忙招呼着大家进入餐厅,免得一直待在外头罚站。刚走两步,杏寿郎就礼貌地表示自己先行进入,朋友们立刻像深海中聚集的鱼群那样一窝蜂地凑到我身边将我包围,大家立刻叽叽喳喳地小声讨论起来,兴奋地问我杏寿郎的身份,探究我们是如何认识的,又说我不和大家说实话实在过分,该罚我请客。也有先前去赏花的时候见过杏寿郎的朋友,这会儿正好将那时杏寿郎接我的事件提起,大家聚在一起,我不知不觉也变成一只小麻雀,陷入一团热闹。
话题一个又一个层出不穷,在促狭的欢笑声中我简单透露了自己与杏寿郎的故事——当然是经过美化的版本——只说我是在学习剑道的时候与他认识的。
后面的话也就不用再细说,她们都能用自己出色的想象力补充完整。
还有几个胆大些的朋友,率真地向杏寿郎问起我们恋爱的事件,热情应接不暇,让我也因为羞涩而不觉脸红。
杏寿郎慢条斯理地应对每一个问题,回答礼貌而妥帖,但没能完美地填补她们的好奇心,于是把更多的追问扔向我,等着杏寿郎替我解围。
实际上每个月我都会预留出时间与朋友们相处,但像今天这样的热闹却从未有过。一顿午餐下来,我甚至久违地感觉到些许疲惫。在餐厅门口和她们一一道别,最后离开的高桥小姐则问起我们婚礼的打算,如果要举办日式婚礼还邀请我们去她家定制白无垢。我笑着拥抱她,告诉她婚礼暂且不着急,不过恐怕要替杏寿郎定制一身新的和服与我的振袖搭配。我们约定了去量体的时间,才与她挥手告别。
杏寿郎则一直站在我身侧协助我张罗。
送走所有人离开后我才抬头去看他,对上他温和的视线,想到方才,忍不住笑出声。
他只摸了摸我的头发:“辛苦了,朝和。”
我们约好了下午要去产屋敷家拜访主公和天音夫人,并为他们送上请柬。
虽然知道两位与辉利哉她们并不能够出席订婚仪式,但这种贯穿我们人生的喜事,无论如何都希望他们知情并渴望得到他们的祝福。
今天是一个艳阳高照的大晴天,偶有微风拂面,伴随我们穿山越岭。出发前我们换了衣裳,又带上我给辉利哉她们几个孩子准备的礼物,才相携着同去。
山野还是那些山野,在高处能远远看见东京都城市铺开的一隅,那些立体的建筑在此时成了扁平的图案,穿行的人们如同某种连贯两地的标线。人也还是那天的人,有栖川朝和与炼狱杏寿郎,他牵着我的手,我们在阳光下比先前更悠然地行走,我心中已经没有那些忐忑,只觉得安宁。
我们到的时候辉利哉和彼方已经在门口等待,看见我们后两人不约而同地行礼致意。我将礼物递给彼方,摸了摸她的发顶,跟着辉利哉前去拜访主公与天音夫人。
而状况比我们料想的要糟糕。
以至于清晰见到眼前这一切的时候,我和杏寿郎只能不可置信地对视,竟然无语凝噎。
主公睡在被褥里,被天音夫人支撑着才能坐起。只是半个月没有见,他的神色衰弱许多,连气息都变得萎靡。那些象征着诅咒的病痕肆意在他单薄的□□上攀行,将他的健康破坏殆尽,让他变得残缺无力。
但主公笑着同我们打招呼,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
我同杏寿郎一起递上订婚仪式的请柬,说明了两人的安排。
接过请柬的是天音夫人。她仔细地阅读后,将绯红的请柬轻柔地放在主公的手掌之下,他轻动手指,以摩挲的动作感受着它的存在,脸上的笑容更深刻了。
“太好了。”主公大人这么说道。
“能够看到杏寿郎和朝和订婚,我非常感动。很可惜不能亲自出席你们的订婚仪式……但请接受我的祝福。”主公声音很轻,那不是轻柔,而是无力,只听着这几句话我就无以遏制地深感悲痛,眼泪因此涌上眼眶,带着我的咽喉轻轻颤抖,几乎压不住泣音。杏寿郎牵住我的手。
“杏寿郎,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而朝和,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不久,但我也同样清楚你是一个勇敢、优秀的孩子。我祝福你们婚姻幸福、未来美满,祝福你们万事顺遂。”主公剧烈咳嗽起来,那是干渴的喑哑的声音,让人感到不安与恐惧,天音夫人一边舒缓地轻轻拍打着他后背,喂他喝下小碗药液。只是说了几句话,主公就已经耗尽精力般精疲力尽。
我抽噎了下,和杏寿郎一起低伏身子,万分郑重:“感谢您的祝福,主公大人,也请您保重身体。”
“愿我们前路坦途,愿鬼杀队共成此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