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呼啸,夜色正深,绯红月华如轻纱般披散在伦纳德的身上。他抬头,看着光辉皎洁的红月和安宁纯粹的夜幕,心中想起的却是那夜所见的,剧烈抖动、扭曲、膨胀的夜空,被黑色天鹅绒般夜幕所包裹、遮蔽的红月,以及“黑夜”与红月缠斗般的场景。
那曾是他数个夜晚的噩梦。那么克莱恩呢?他观察到了吗?他也曾为此恐惧吗?当自己以警官的身份,故意恐吓克莱恩“当事人全部死掉是常态”时,克莱恩是否因此坐立不安、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他努力回想初见时克莱恩的种种反应。附身者还在他的脑子里喋喋不休,于是他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对方,语气冷漠道:
“我没说女神。我是说,克莱恩自杀失败那一夜,与女神争斗的那位邪神。”
脑海中静默了一会儿,苍老的声音用一种介乎好奇和嘲讽之间的语气问:
“你是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我还是听不出,他是真心觉得我的想法可笑,还是在故意误导我。伦纳德心想。
就像我也不能确定最初的克莱恩是真的一无所知,还是选择独自背负沉重的命运。
于是他顺从内心的声音,直白地问:“你相信塞西玛阁下告诉我们的内幕吗?叛逃的大主教杀死了克莱恩,招来女神的怒火,徒劳并送命?”
略显苍老的声音低沉道:“因为你的昏迷,我没能看到最后一幕。不过,事后观察现场,我发现了真神降下力量的痕迹。你那位同事,确实是隐秘的眷者。”
伦纳德微微眯了一下眼睛:“你是在误导我,对吧?”
像是被粗鲁的质疑给噎住了一样,他脑海中的声音停顿了几秒才干巴巴道:“教你一个简单的逻辑:说真话和说假话的人都会告诉你,我说的是真话。你这个问题毫无意义。”
但对方也很快就反应过来,无奈道:“你也没打算从我这里得到答案。无论我说信还是不信,你都不相信黑夜教会这次给出的官方解释,是不是?”
伦纳德点点头,毫无笑意地扯了扯嘴角,低声道:“我比队长他们知道的要多一些:我知道克莱恩自杀失败那一夜‘神迹’的真相,我知道克莱恩被秘密教授了一些层次很高的神秘学知识,我还知道,他……”
他犹豫了一下,把一句话压回心底,转而摇了摇头,坚定道:“所以我不相信塞西玛阁下的解释。”
他再度抬头,望向深沉夜幕中的绯红之月。悲痛、懊悔、自责、愤怒、仇恨……种种情绪依然充斥于心间,拉扯着他的五脏六腑,让他感受到一阵撕心裂肺般的疼痛。
但这疼痛也让他清醒。像撕开未愈合的伤口一样,他清醒地分析着仍能让他感受到揪心痛楚的回忆,强压下怒火,维持平稳的声音道:
“廷根市邪神子嗣事件涉及两件0级封印物,理应是最高保密等级,什么情况能让这件事的密级下降?”
他勾勒出一个冷笑,自问自答道:“除非,教会对这两件封印物的处置方式有了重大变动!是什么保管方式,或者说保管者,才能被教会评估为绝对安全,足以降低封印物情报的密级?什么地方或什么人,会比‘圣堂’地底、教堂中枢更安全?”
唯一的听者还没来得及说话,伦纳德就深吸一口气,毫不停歇地继续道:“还有,0-08写过,克莱恩那支手套是占卜家途径的非凡特性聚合,而不是窥秘者、通识者或阅读者。这种情况下,那支手套是不是不该具备‘有问必答’的能力?如果是这样,谁告诉了克莱恩那些神秘学知识?”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
他的声音微微颤抖,不成音节,停顿了数秒,恢复了稳定,才继续道:
“为什么塞西玛阁下愿意为我们申请权限,告诉我们部分真相?怕我们冒失地去探查事情背后的真相?但是那个叛徒已经死了,探查真相的危险性何在?还有,他是在愧疚些什么?只是因为自己来晚了一步,没能救下克莱恩?”
眼中的景物变得朦胧、模糊,他用力眨了眨眼,温热的水流划过脸庞,视线范围内重新清晰起来。他喃喃自语道:
“不,不对。他看了0-08书写的所有文字,还用灵性材料遮盖了我们不能知道的部分。而我正好能猜到,被他遮盖的那一段,是女神与那位邪神的对抗!”
线索收束,答案近在眼前。伦纳德右拳猛地握紧,又松了开来。他低沉地、压抑地、愤怒地、绝望地质问他所认为的唯一的听者:
“告诉我,在这场神灵的对弈中,克莱恩是不是那颗被祂随手碾碎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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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指尖猛地一抖,从虚幻的星辰中脱出,视野中的夜色变成血色,又变回无边无垠的雾气。深红星辰膨胀又收缩,像是一颗被剖开的心脏在砰砰跳动。
克莱恩深呼吸一次,再次伸手,想再去触碰那颗星辰。
他失败了。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午夜诗人因嘶哑的低吼。他的手指微微颤栗着,就像要去触碰炙热火焰的幼童一样,想要触碰,又不敢触碰。
他静默地伫立了一会儿,才再次链接上那颗星辰。以至于没有看到,青铜长桌上首,一贯如水般平静流淌的灰雾也一阵翻滚、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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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推论的逻辑还不够严密。事实上,‘神眷者’一词就足够覆盖你刚刚指出所有的疑点了。”
帕列斯指出。
祂的声音一如既往地从容冷静,像是完全不为年轻人的绝望、仇恨而动容。
犹如一盆冷水浇面,伦纳德激昂的情绪一下子转冷。他深呼吸两下,强行镇定下来,扯了扯嘴角,接上对方的话:
“是啊。因为眷者的死亡,教会痛定思痛,0级封印物被保管到了女神的神国中;女神在仪式中赐予了眷者一些神秘学知识;塞西玛阁下只是想要安慰已逝女神眷者的队友们……这当然解释得通。教会既然不希望我们去探究幕后的真相,自然会提供一个足够合理的解释。”
“但你不相信。”帕列斯说。
“但我不相信。”伦纳德重复,然后反问道:“你曾经告诉过我0级封印物的重要程度,教会真的会为了一位死去的眷者而把两件0级封印物献祭到神国吗?还是说,这是女神的神谕?你认为女神会为了眷者这么做吗?”
如果是过去,我会告诉你:我从没听说过感情这么丰富的神灵。
帕列斯心想。为一位眷者的死亡而伤感甚至“睹物思人”?别说眷者,就算是神灵的亲子,又何尝不能为了更重要的事物而牺牲?
但祂现在不能这么说了。起码,祂很确定,对于那位复苏中的诡秘之主,祂这份“时之虫”特性,就比不上面前这位序列8的午夜诗人重要。
活得久了真是什么离奇事都能见到。
心中暗叹一声倒霉,祂斟酌着措辞,道:“从黑夜女神的教义看,祂确实是一位仁慈的神灵。”
伦纳德冷笑一声:“你劝我赶快逃离廷根时可不是这么说……咳。”察觉到失言,他闭上了嘴,却无法阻止自己在心中默念那句箴言:
相信神灵的威能,不要相信祂们的仁慈。
他与祂一同静默了一会儿后,伦纳德语气淡淡地继续分析:“教会并不感情用事,提高两件0级封印物的安保级别,应该会给教会带来不少麻烦——如果没有一个强有力的觊觎者,何必要那么做?”
帕列斯哼了一声:“所以你坚信你那位同事死于神灵的争端——说实话,这个推理的逻辑依然不够严密。”
“不只是这些原因。”
夜风有些冷冽,伦纳德扯了扯自己的黑风衣,让它包裹得更紧一些,却依然无法抵挡刺骨的寒意。他嘴唇微动又合拢,反复几次,显然是不知道从哪里开启话题。
最终,他勾起一个弧度很浅的笑容,问道:
“喂,你记得克莱恩跟我讲过的那个笑话吗?”
你在担忧一位把自己制作成棋子的棋手,这本身就是最大的笑话。帕列斯心想,然后用没好气的声音答道:“你越来越没有礼貌了。而且,你们之间闹过的笑话那么多,我怎么知道是哪一个。”
伦纳德勾起嘴角,强笑道:“是梅高欧丝到来的前一天,我和他在路上聊那支手套。”
帕列斯冷漠地“哦”了一声,说:“我想起来了。”
那位复苏中的诡秘之主堵住我,把我扔回来当你的保护伞的第二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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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雾之上,克莱恩默然地看着伦纳德。
他记得那个笑话。
在无知无觉中被“征用”了身体,他精神困乏、身躯劳累,心情自然也不算特别好。在路上,伦纳德不无担忧地告诉他,能回答提问的非凡物品或许已经活化,他应该高度戒备。
“不要以为你的幸运是一件纯粹的好事。”伦纳德认真道,还打了个比方:“就像腐肉会吸引苍蝇和恶狗一样,强大的非凡物品有时候也会招来灾难。”
接收到对方担忧的眼神,克莱恩原本疲惫、紧绷的心弦一下子莫名放松了下来。绿眼睛午夜诗人的语气非常郑重、严肃,他却反而有点好笑和高兴。
用手肘顶了一下伦纳德的肩膀,他揶揄道:“腐肉、苍蝇?如果你的比喻一直是这么‘生动’,我算是知道你为什么写不好诗了。”
伦纳德无奈地看着离题的好友,撇了撇嘴道:“扮演诗人也不一定要写诗吧?我是吟唱型的。”
而他则故作沉思状,然后忍笑问道:“所以,你是那种午夜月光中,在太太小姐楼台下,深情嚎叫的诗人?”
伦纳德一时气急:“你说的那是狼,色狼,不是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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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就被他糊弄过去了。”伦纳德说,气息有些低沉。“如果我那时继续追问他,也许我就能知道他一直在隐瞒些什么。作为女神的眷者,他是否早就知道了,自身是神灵棋盘上一颗微不足道的棋子?只有这种分量的命运,才能解释他偶尔流露出来的忧虑。毕竟,克莱恩不是隐藏不了秘密和情绪的人。”
帕列斯忍了又忍,才没直白地告诉寄生者:你什么都不会知道,只会得到一记“盲目痴愚”。闷哼一声,祂冷嘲道:“现在你又是个多愁善感的诗人了?所以,你单方面认定那位不知名的神灵是你前同事死亡的幕后黑手,重要依据是你的感觉?”
“借用罗塞尔大帝的一句话: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伦纳德勾勒出一抹没有笑意的笑容,望着天边的红月,语气平缓道:
“我准备申请加入‘红手套’。”
“……你打算做什么?”
帕列斯有了不好的预感。
“序列8的午夜诗人什么都做不了。”伦纳德自嘲地笑笑,平静道:“加入‘红手套’是最快的晋升方式。而且,‘红手套’才能离开辖区,在各地追踪、调查各大邪教的秘密。”
顿了顿,他低声道:“我会找到祂的。”
杀死了克莱恩的不知名邪神,盘踞在隐秘中的可怖存在。
我会找到你的。
听到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的发言,帕列斯整个虫都觉得不好了。祂匪夷所思道:“你清醒一点!且不说你能不能招惹完一堆邪教后找到你的目标,即使你找到了祂,你又能做些什么?”
“我要先找到祂,才能知道我能做些什么。”他慢慢往圣赛琳娜教堂的方向走,语气平和、镇定:“邪神也有信徒,有教会,在地上有利益与谋划——总会有办法破坏祂的那些‘好事’的。”
对这种自寻死路的做法,帕列斯一时间竟无言以对。而伦纳德他笑了笑,悠然道:“放心,我没疯。我会先以晋升为第一目标。高序列才有足够漫长的生命去做这件事——相较于祂,我或许像蚂蚁或飞蚊一样渺小,但强壮的虫子也未必不能让大象吃痛。”
“即使虫子让大象疼痛的代价是生命?”
帕列斯冷冰冰地问。
“即使让祂‘疼痛’的代价是我的生命。”
伦纳德轻轻颔首,语气坚定。
帕列斯一时失语。而伦纳德继续慢慢走回圣赛琳娜教堂——他好友的尸体还停留在那里,尸体化妆师正在修补他心口上的那个大洞。
以友人的生命为代价,他认清了自己对友人朦胧的感情,但他与克莱恩的关系,也永远停留在好友的阶段了。
绯红月华的照耀下,独自行于黑夜的值夜者形单影只,显得格外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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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手掌从深红星辰中抽出,克莱恩猛然转身,望向那位神灵,咬牙切齿道:“做点什么!你之前的安排,是希望廷根小队所有人都当个对深层真相无知无觉的傻子吧?那就再做点什么,阻止伦纳德作死!”
诡秘之主摇了摇头,在另一个自己的愤怒要爆发出来之前,祂平静道:
“他最好的选择是在贝克兰德教区平稳晋升,但加入‘红手套’也无妨。好运将眷顾于他,隐秘将庇护于他,即使抱有拼死的觉悟去探寻真相,他也什么都发现不了,更不会遇到真正的危险。”
听到这句话,克莱恩先是松了一口气,为伦纳德的安全。随后,他才回过神来,细思祂话语中透露出来的信息,并因此遍体生寒——
木偶线,他仿佛看到了无数黑线,从祂所关注的每一个人的背后蔓延至天际。
察觉到另一个自己身体僵硬了片刻,诡秘之主想了想,安抚道:
“我已履行了我的承诺,不伤害你所在意的人。至于情感上的伤害——等你成为天使,也就是序列2之后,阿曼妮西斯会为‘复活’的神迹做担保。你可以选择要不要回到亲友的身边,弥补他们所受到的伤害。”
轻描淡写地扔下空头支票,就像在驴子的前方吊上一只胡萝卜。看着另一个自己不敢置信的表情,祂也人性化地笑了一笑,温和地解释道:“现在你不能留在他们身边。你也明白,这只会为他们招来危险。”
看着另一个自己的表情由愕然转为若有所思,诡秘之主与他对视,表情平和道:“廷根市值夜者小队全员幸存,克莱恩·莫雷蒂假死脱身。新的篇章将在贝克兰德展开。”
“这个结局,你接受吗?
沉默地望着神座之上,若隐若现的威严身影,克莱恩嘴唇几次微动,又颓然地合拢。
最终,他略显艰难地张口,眼眸中显露出挣扎和痛苦,但还是毅然决然地、一字一顿地回答道:
“我不接受。”
神座上的身影动作微微一顿。
显然,这是祂意料之外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