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凝固,无人言语的静寂。
沈夜一时半刻也想不到要讲些什么故事。
“谢衣,你是不是很难过?”玉佩传来明烛的关切询问,“雖然我目前在家里,暂时帮不了你的忙,而且也不知道能不能帮得上你,但是我知道你是好人,和方先生一样。”
顶替着“谢衣”这个名字,躲在重重阻挡、常世魔域之遥后,沈夜不知是疲倦敷衍,还是一时冲动懦弱诉苦,竟然说道:“是啊。”
“是因为你的师尊吗?”
骤然听到“师尊”二字,沈夜顿时颇有兴趣——谢衣会如何对外人言说自己的师尊,换言之,谢衣是怎么看待他的?于是,沈夜利用人性中好胜喜争这个弱点,屡试不爽地向明烛套话:“为什么这么说?”
沈夜雖然装作随意地反问,可是却下意识地正襟危坐,手不自觉地握紧几分玉佩。
“你说,你和你师尊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不明白他的道,他不认同你的道,所以你辜负了师尊。”
沈夜苦中泛笑,轻轻呼出一声嗟叹。
“谢某哪有说过这些话?”
浑不知自己已经陷入自证陷阱的明烛,正在一句又一句出卖谢衣,将他不能言于沈夜面前的心思全然托出:“肯定有,你说的话我都记得!你是在去信阳的路上说的,你说——你师父异常出色,是你心中修为、智谋、胆识、担当第一人!高天孤月,遥不可及、如冰如霜,却又独自照彻漫漫寒夜。”
沈夜展开手掌,被谢衣偃甲刀割伤后留下一道可怖的疤痕,横穿掌心。其实,已达世间凡人绝顶修为的他完全可以举手之间施术祛除疤痕,可他没有这么做。谢衣死了,长刀断了,心千创百孔了,何能顾及此伤疤?
无论刀疤在与不在,人已不在。
沈夜的心里,本是广莫之野,无风无云,唯有连理而生的爱恨之树,一注满爱意的嘉树与一饱含恨意的枯树,树下倚着十四岁的幽灵。
谢衣既去,沈夜心中天地覆坠,泽焚河冱,疾雷飘风摧毁了所有。而树下的幽灵无所拘束,时常诛心,时常刺骨。
连日自苦蹉跎后,明烛的话自他耳入他心,犹如一颗创世火种,冒着火星,企图烧死幽灵,重新创建一片崭新的天地。
沈夜像口渴的人行过长路得见梅林,又像溺水的人抓住岸上的援手,急忙地问:“还有呢?”
明烛听见这句质问似的急切之语,心中渐生疑窦,可她暂且压下未明言,只当是谢衣太难过,神智可能不太清醒,所以她继续复述着谢衣的话。
仿若眼前是连绵黄沙——皓月之下,谢衣背对着他,身披月光织就的仙人羽衣。他遗世独立,好似即将冯虚御风,乘彼云气而去。
沈夜追不上他决绝的行走,本来满腔绝望,却不料他转身,神情悲哀,愁思缕缕。
第三日,谢衣缓缓开口,娓娓道来,结束这场持续三日的静寂:“我师父是一个异常出色的人,无论修为、智谋、胆识抑或担当,于我看来,即便时至今日,仍不作第二人想。他就如高天孤月一般,遥不可及、如冰如霜,却又独自照彻漫漫寒夜。”
为师原以为心魔之事后,你会怨恨憎恶我以至背叛逃亡。原来,在你心中,为师如此行径,也依旧异常出色吗?为师遥不可及?分明是你遥不可及啊谢衣,你先背弃为师,后决绝自戕,你这样说为师,为师百口莫辩。
“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我一生都无法忘怀。那年我只有十一岁,被人领着,走过长长的甬道,走到他面前。他静静地看了我一眼,然后问我,为什么要学习法术?我回答说,我学法术是为了让大家过得更好一些……如今想来,那真是个天真的,甚至有点好笑的答案。”
为师也是如此想的,只是为师身居大祭司之位,无法直抒胸臆。如果没有砺罂、没有父亲,大家过得开心幸福,也是我心之所愿。让大家过得更好,并非天真好笑,而是所有未经风霜或历经风霜后的人,始终心怀的一份天性善意。
那是幽暗浮沉的人间世道里,一阙明耀着人性光明的赞歌。
沈夜目视前方,尽管前方是空寥寂寞的高耸神殿,可他却在明烛的复述中,拼凑起一个活着的谢衣,在月下倾诉衷肠,而他内心一句又一句地回答着谢衣生前的心意——尽管这是一个人的互诉衷肠。
此语足以慰平生,他眉目舒展,发自内心地微笑着。
沈夜一生命途多舛、坎坷跌宕,性格却又坚毅果敢,笑意总是掺杂着算计、思量、权衡,呈现出来的多是嘲笑、讥笑、冷笑、嗤笑、苦笑、怒笑。在他十四岁后的时光里,这般发自内心的微笑为数不多,而且大都源于谢衣。
与之相同的是,他强烈的恨,有一半也是源自于谢衣。
“他听到我的回答后,问道,法术再高深,也不过能让一人不畏冰雪。而族中其余不擅法术的人,又该怎么办?”
你还记得为师说过的话,而且你终其一生都在寻求答案。二十二年来,为师和你合力制作了一半的偃甲炉尚能供暖,许多族人都因之减缓病痛,少经些许城中风霜。
“后来,我成为了他的弟子。他教授我法术之余,还命人传授我一些简单偃术。偃术与法术不同,只要设置得当,常人也能驱策其劳作。而我也由此发觉,这才是我真正寻求之道。”
你寻到自己的道,为师很欣喜也很抱歉不能与你同行。谢衣啊,为师教授你圣贤道,却没有教授你世间道。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古往今来,亘古不变。其实,为师想扛下千般罪恶、万般冤魂,为你披荆斩棘,开辟一条光明的道路。
你不要被罪恶所污,也不要被荆棘所阻,一切有为师。
因为,你是谢衣啊。
“他为了族民,放弃了一切。”
“人生在世,难免会辜负一些人……而我,辜负了师尊。”
你背叛为师,为师强留你于世间不得归去。
谢衣,你辜负我,我也辜负你。
此生除却生死之别,我也不会再放手。
随着明烛讲述的结束,他幻想中的谢衣,神色由悲转喜,向他深揖一礼,仿佛在说,我要走啦,师尊,明天见。
谢衣的身影化作片片鹤羽,犹如临皋亭边飞鸣赤壁江上的仙鹤,逝于畴昔之夜,来于芥舟之中,相问人生乐哉。
两行泪悄然落下,滴在玉佩上。
此时,辟邪女孩稍显稚嫩的声音复又响起:“谢衣,我想告诉你——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天地四时,舍我驱驰。
人生天壤之间,不过宿逆旅、栖枯枝而已。
何为自苦,使我心悲?
沈夜轻轻地,却又郑重地低声道谢:“多谢你,明烛。”
对面的辟邪女孩安慰道:“不用谢啦,谢衣。你是不是又因为师尊难过呢?如果你师尊让你难过,你尽管告诉我,我去打他一顿!”
沈夜失笑:“你是辟邪,要是真的打一顿谢某师尊,岂非不死不休?”
一时感慨,沈夜没能注意自己的措辞,而明烛那边经过这些日子与“谢衣”的相处,也不似在岑府初见之时戒心满满,况且,她也已经在谢衣面前暴露过裂空这种特殊而强大的空间术法。
辟邪身份无论如何都已经无法瞒住,明烛遂破罐子破摔:“谢衣,你是不是很想知道我的真实身份?”
送上门的机会,沈夜自然不会错过,立刻回答道:“是。”
“我是……”明烛话说一半没说完,反而峰回路转,好奇地八卦起谢衣的师尊,“谢衣,你告诉我你的家乡和师尊名讳,我也告诉你我的家乡和我的身份,礼尚往来。”
“流月城,沈夜。”
“天鹿城,明烛。”
“我是第二十代辟邪王的公主。”
这一刻,宿命如期而至。沈夜、谢衣、明烛三人,共同乘上命运之船,驶向百年后命定的终局。
...
新王与新王妃继位庆典持续月余,其间诸多部族与其他城池的首领前来道贺,共襄盛典。上次天鹿城如此热闹,还是三百年前,王储靖娶王储妃平煊之时。时光轮转,弹指间靖与平煊业已退位,将天鹿城的重担交托给自己的长子灼海与长媳策宁。
王宫露台上,靖俯瞰着王城众生,享受着阳光的沐浴。骄阳似金,而辟邪尚金白,尤其喜欢太阳。天地为熔炉,阳光为熔金,共同铸造出辟邪王族这一柄镶金利剑。千年以降,一代又一代的辟邪以壮烈牺牲以及顽强意志,将荣耀与骄傲熔铸于剑,屹立魔域之巅。
此刻,第二十代王靖收剑入鞘,完成了自己为王的使命与责任,对王城奉献出自己的半生。
前王妃平煊带着手捧汤药的侍女从室内走来,停在露台的门窗前,对靖说道:“王上,龙血草熬制的汤药,请您按时服用。”
逆光中,靖回头,向多年相伴的妻子走来。
对王族与贵族而言——爱,是一文不值的存在,也是价值连城的存在。
他和平煊的相识来源于长老会的牵线搭桥,二人并非为爱结为夫妻,仅仅是因为血统强大而成婚生子。在天鹿城中,王族与贵族中,类似的事情比比皆是,一切都是那么顺利成章。
若不遵循此理,便会被目为异类。许是半生白首如新,夫妻更似君臣,靖忽而感慨万千,思绪飘回到遥远的一百年前。他曾经的左膀右臂,同时也是长老会首席长老宣长老,其女不堪忍受血统婚配的传统,与平民男子相爱后私奔至辛商城,甚至无媒无聘、无定无书,便生下孩子。
此事曾经一度传遍城中,成为全城辟邪口中谈资与笑柄。宣长老痛心疾首,遂清理门户,亲自将女儿除名族谱。
违反此理,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思绪拢回,靖服下龙血草汤药后,与平煊闲聊起来:“没想到,眨眼之间孤也退位了。昨日夜里,孤梦见了父王、老宣,还有母妃。”
两百年前,先王妃战死于诛杀碑渊海赤丹长老之战中,一直以来都是靖心里永久不能磨灭的伤痛。平煊素知丈夫提起先王妃就会悲伤难抑,于是安慰道:“王上,先王妃泉下有知,见到天鹿城这般,定然欣慰。”
她伸手替不修边幅的靖整理好衣襟,靖叹气道:“宣也去世好久了……他去世后,我去过乌海和地府找夜神阎罗,请他帮忙寻找母妃和宣的来世。”他哼了一声,声音不大却震得露台上的鸟儿惊吓而逃,“夜神阎罗与我辟邪族相识数千年,多少代先王与他多多少少都有点交情,他也不肯透露一丝消息。”
平煊轻轻拍了拍靖衣冠上的微尘,皱着眉说道:“王上莫气,岑府族长岑长源可是嘱咐过,切忌动怒。”
靖闻言还是不悦,冷笑一声道:“他啊,始终想得到王的辟邪之骨。”
平煊始终仅是王妃,并非全知,她抚着靖的胸口顺着气,闻此言也不禁皱眉道:“这种要求,甚为无礼狂妄!”
辟邪之骨是辟邪骨血中的力量,这种甚至能影响魂魄、长随轮回的强大力量,即便神魔亦觊觎垂涎,不能免俗。
靖冷笑一声道:“夜神阎罗除却会无偿帮助我族对抗魔族外,从不答应其他!孤与历代先王但凡出于私欲而有所请求,他每次都向孤等索取辟邪王之骨,作为酬谢。”
辟邪王族与神族偶有往来,神祇之间的龃龉,天鹿城掌权者多多少少都知道些。夜神阎罗之所以执着想得到辟邪王之骨,无非是增强自身实力,牵制伏羲。
越说越愤慨,靖挥挥手,似散去怒气。
“不提也罢!对了,老宣那个有平民血统的外孙,好像是叫天南,最近怎么样?”
平煊知道他挂念故交,素日里也会关心宣的子女孙辈,遂回答道:“他出任护城上将,剿魔无数,十分出色。而且有明烛回护着他,那些王公贵族不至于明面欺负他。”
靖握着酒杯喝了一口酒,眉眼压下,脸色阴沉,隐约散发着猛兽危险的气息,问道:“我家小亮该不会对那个有平民血统的小子有意思吧?”
面对丈夫的提问,平煊情知,肯定与否定的回答都会让他不悦。权衡两个答案后,平煊还是答以真相:“王上,臣妾敢保证,明烛并不喜欢他……明烛还小的时候,天南和其他几位贵族子弟被选为伴读,跟在她身边。那几位伴读看不起天南,经常欺凌他,甚至想教唆明烛也欺凌他……”
她看到靖正在很认真地倾听,知道接下来的话会惹怒他,遂垂下头恭敬地说道:“明烛对那几个伴读说,她要践行先生所言‘兼爱非攻’,不允许任何人欺负天南。这一回护,就是几十年……”平煊见靖脸色不豫,连忙劝道,“王上,莫动怒,起码明烛不喜欢那个平民小子,更不可能走他母亲的老路。”
像一头随时准备撕咬对手的愤怒野兽之王,靖重重地一拍木桌,恨声道:“二十几年,孤杀得姓方妖人,却杀不尽!他究竟要荼毒小亮到什么时候!天天圣贤书,怎地不睁眼看看这弱肉强食的世道!”
在这件事上,是父是王,靖选择是王。
“孤当年就不该一剑了结那妖人,应该直接将他扔进碑渊海,让那些圣贤书来救他!”
此时,殿外传来近侍的通传:“两位大人,霒蚀君造访天鹿城,说是有要事相商。王上与王妃已经接见霒蚀君,并请二位大人前往议事厅。”
恰逢天鹿城王位更迭,魔域有些势力按捺不住、有所动作了。
多事之秋,靖和平煊相视一眼后,遂一同前往王宫议事厅。
小作者尽量苟住不亖,继续更文,但毕竟是心血之作,加上最近的更新是比较消耗心力的,如果能支持就支持一下[求你了]
写的怎么样作者也不知道,没有任何一点反馈,太凉了单机写文就不太想继续更新了,直接挖新坑(仙四坑[吃瓜]写点小甜文,放过我自己[裂开]
写沈谢有损情绪健康,尤其是三日谈(上),写的快崩溃了[裂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第十七章 三日谈(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