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
声音出于被扼住而逼仄的喉道之中,细碎而微弱。窒息感逐渐由颈至喉,再延及口鼻、大脑,初七眼前泛黑,握着书简的手痉挛片刻后瘫软无力,再也握不住书简。
书简啪的一声掉在地上,也未能惊醒梦魇的沈夜。
喉道被挤压下,初七无法呼吸,胸膛中用以连接心脏动脉的偃甲支架也因缺氧而逐渐崩溃。他的手脚消耗尽身体残存的力量,徒劳无功地挣扎着——被抽离力气的双手不自量力,企图掰开沈夜钳制住他颈脖的手;双脚再也无法支撑站立,仍然倔强地挣扎,踢向沈夜。可惜,他再也没有多余地力气,手脚的挣扎对于沈夜而言不过是螳臂挡车、蚍蜉撼树。
初七的口鼻、喉咙、心脏三处痛极,像引火燃身,身处炙热而倍感灼痛。更糟糕的是,一呼一吸哪怕变得缓慢而停止,也牵扯着灼痛的三处器官,犹如火上浇油,身心俱焚。
脏腑蛊虫难以为继,相继死去;心脏偃甲支架断裂,刀伤崩裂。
初七最后再看了一眼沈夜——面目狰狞而癫狂。他清白无尘的灵魂深处生出悲凉与哀伤,不知为何,这种彻骨的悲哀本该陌生,他却觉得异常熟悉,彷佛他生来自带一抹灵魂悲色。
……主人。
初七停止呼吸,清明的双目开始浑浊。
他望向高处,唯一的遗憾是不能亲眼一见日月星辰、草木繁花。既如此,亦不强求。他幻想有一白玉盘高悬于一团漆黑之中,痛觉却在此时不作美地扰乱着他眼前的月亮——水如明镜,投石于水中泛起涟漪,搅动着水面的月。
月亮碎成一片又一片。
最后一丝意念驱使他勉强闭上自己的眼睛,他不想自己死得太难看。
书房中骤然静寂了下来。
沈夜这才清醒过来。他喘着粗气,心胆俱裂,眉目含痛地放开掐住初七脖子的手。初七失去支撑,向前倒入沈夜的怀中,沈夜连忙将他揽入臂弯里,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探了探初七的鼻息。
他放下手,捐毒血夜的悔恨在那一瞬间在他脊梁骨上狠踹一脚,让他颓然跪地。沈夜抱着毫无意识的初七伏地恸哭几声,悲鸣着念着那个死去的名字:“谢衣……谢衣……”
如果他的父亲在,或许会嗤笑他,怎地数十年如一日跪地哀戚着?真是一个一事无成、懦弱无能的人。伴随着一句嗟叹、父亲失望的面容与犀利的讥讽,日日如芒刺背,如锥刺心。
恨意似无拘无束的野火,燎过他心中广漠的焦土荒原。悔意似汹汹难遏的洪水,淹过他心中干旱龟裂的疮痍燥土。
不止水火相逼,那个十四岁被送进矩木而死去的少年,继捐毒一夜后又一次以幽灵的姿态出现。
幽灵饶有趣味地看着伏在初七身上的沈夜,如父亲那样嘲讽着他:“我说了,你一无是处,一无所有。哪怕你违逆天道,救他回来,他终有一日也会因你而死。”
沈夜攥紧着双拳,那晚被谢衣偃甲刀割开的伤口被他的指甲拽裂,鲜血洒出,血污绽放在初七胸前,似那夜景象。
他恨声回道:“住口!”
幽灵充耳不闻,继续嘲讽道:“你不过是被命运勒住脖颈的断脊之犬。族民不知道,华月不知道,瞳不知道,谢衣更不知道,他们面前是一个朽木的君王,一座禽兽的神殿。”他游荡在方寸之间,兴奋地吟游着,“你杀戮无辜、暴虐无亲、扶邪违正、违礼乱常,流月城在你治下,化为废土丘墟,族民饱受涂炭之苦。”①
沈夜抬起头,仍然跪着,双目通红,竟无法反驳,只能悲愤地斥着那个从矩木中复生的十四岁幽灵:“你!住!口!”
满意于成功挑拨起眼前人的愤怒、憎恨,幽灵更为得寸进尺、踌躇满志,他冷笑着,话语如那一柄沾染着谢衣鲜血的偃甲刀:“你是如此罪孽深重,天地不容!谢衣那么美好干净的人,本该对你避而远之!苍天无眼,让他做了你的徒弟,你却害他至此!你凭什么恨谢衣?”
“你凭什么恨谢衣自戕?你凭什么迁怒于初七?他才是受害者,你怎么有脸把自己放在受害者的位置,恨他杀他!”
幽灵俯视着跪倒在地的沈夜,唇边噙着亢奋的笑,看沈夜身心堕修罗,浑身战栗地垂首。即便如此,它还未餍足,贪得无厌地想目睹沈夜的溃败。
它幻想自己是手持黄金权杖的伪神,降下淬毒的审判之语,如长剑直捅沈夜的心,留下中空的窟窿,在百年里溃烂**。
“谢衣自戕是因为你,你该恨你自己啊。”
“始作俑者是你,沈夜。”
...
见到失去意识的初七时,那一瞬间情感冲击,惊怒涌上心头。一向冷静从容的瞳,不假思索地以沉痛的语气说道:“阿夜,你别折磨他了,放过他,让他化归尘土吧!”
与瞳认识那么久,沈夜从来没看见他态度如此强硬,情绪起伏如此之大。自知理亏,沈夜脸色苍白,垂目看向双手臂弯中的人,一滴泪猝不及防落下,落在初七胸口的血污上。
救他。
无声的请求,让瞳也不禁悲从中来,面含哀戚。
不复高位者的骄傲威严,弃甲抛戈后的沈夜,还是那个十四岁被送进矩木的男孩。
他天真、软弱、多情、执着、贪婪。
他愚蠢,不懂珍视身边人,即便有深情厚谊,他仍然心中难安,自觉不配,总是在毁灭美好的情感后,希图用更浓烈长久的恨套牢所有人。舍美玉而求顽石,如此愚蠢,令人咋舌。
他疯狂,阅尽圣贤道,通晓世间事,明知生死不可执着、君王不可**、爱恨不能强求,他却曲解圣人“知其不可而为之”的风骨,为自己的妄为开脱,说服自己继续为之。漠视生死、违逆天道,如此疯狂,令人侧目。
十四岁的少年幽灵,是那个真实的自己。
真实的沈夜,一直被隐藏在流月城大祭司的权势声名后,隐藏在这具虚长五十五岁的身躯里。
“……”瞳揉着眉头,缓了缓满面悲色,低声说道,“你把他放在石台上,等上三天。”
...
...
在沈夜把初七交给瞳抢救的那天晚上,初七就醒了。劫后余生,本以为必死无疑的他,苏醒后第一眼看到瞳时,眼眶中滑落一滴眼泪。瞳难得声音轻缓,略有安慰的意味,告诉初七,蛊虫死亡活傀儡才会死亡,所幸蛊虫还未全部死透,他又重新放了活的虫子进去。
闻言,短暂的清醒后,药力发作,初七合上眼,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翌日,初七已经恢复如初,行动自如。他安静地坐在石台上,迷茫地看着瞳,不知自己应往何处去。瞳告诉他,他要在密室再留三日。初七平静地颔首,瞳又问他,在此期间有没有什么想看的书,想做的事?
初七望向上方,瞳顺着他的视线——尽是禁锢灵魂与自由的穹顶。方寸之地,何能安江海寸心?
谢衣览过苍山之云,追过在野之风,渡过沧浪之海,栽过成堆之绣。
将自由的灵魂拘于此,不过是心在天山而身老沧州。
“我想看一眼,日月星辰。”
密室门上有一气窗,原来焊接着一块有密密麻麻的小孔的透气铁板。在这三日里,铁板被人撬开,以供室内之人观望窗外的世界。
瞳给他找来梯子,初七神色高兴了一瞬后,强行止住外露的情绪,不敢显露得太高兴,反而以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感谢他。瞳静静盯着初七,问他,你不是很高兴吗,为什么要故作平淡?此时的初七神色黯然下来,回答道,主人不喜欢我高兴。
瞳无语片刻,忍俊不禁。伴随着那个无语的笑容,瞳说,以后你想高兴就高兴,别惯着他。
初七躺在石台上,纯粹的眼神中流露出疑惑不解。瞳替他缝合好腹部的刀口,没有再解释,而初七也不敢继续问。
第一日,初七爬上梯子,坐在梯顶踏板上,眺望了一整天的天空和流月城。舍此之外,他还看见主人沈夜来到密室门前。在那一瞬间,身体回想起被主人差点杀死的经历,忍不住在发抖。初七慌了神,立刻关上铁板封闭气窗,彻底隔绝沈夜发现他的可能。瞳似乎早就预料到沈夜会来,气定神闲地翻着竹简之余,对初七说,你放心,密室设置有流月城最严密的禁制法阵,密不透风,即便大祭司和城主也不能窥伺查看室内情况。
出于对瞳的信任,初七又掀开铁板,眉目间被忧愁缠上,第一次体会到五味杂陈。
他看见沈夜神色落寞地站立许久,不言也不动,宛若一尊被抽离情感的雕像。回廊下,阳光打在沈夜的左侧,随着月升日潜,阳光转移到沈夜的右侧,可就是唯独不照他如冰如霜的苍白脸庞。初七默默地看着主人,既畏惧他,又不忍他孤单。哪怕主人外表严酷冷峻,内里酷烈炽热,他亦难抑飞蛾扑火冲动,即使悲剧会成为他人生的注解,他心甘情愿、无惧无悔地靠近主人沈夜。
初七灵魂自带一抹悲色之余,尚有爱意深烙其中,在谢衣的死亡后幸存,不绝于世。
第二日,初七第一次亲眼所见日出东方,晨光熹微。他摊开手掌,阳光依偎在掌心,温热着他冰冷的体温。没过多久,朝阳高升普照城中芸芸众生和冷毅的巨石神殿,看似镀上一层温暖的希望,可却连消融积雪也无能为力。厚厚的雪覆着全城,一片缟素中,雪粒折射出揉碎的阳光,齐心协力浮起融融暖光。
沈夜是上午来的,他今日换上与以往完全不同的洁白色祭祀服,站在密室门前。初七透过气窗,看见他手持权杖,身佩祭祀玉佩,眉眼忧郁,难过得连空气都凝滞住。
一缕阳光映在初七的胸膛处,像羽毛轻轻地舔舐过流血的心。可是过于轻与小心,反而惹起一阵麻麻的软痒。
两人一站一坐,初七始终占据上风而不自知。
神农庆典预备彩排即将开始,沈夜很快就离去了。
瞳正在修理偃甲,抬眼瞥了一眼初七,说道,他走了,下来吧。你不是说想学做偃甲么?
初七应声,走下梯子。
不知为何,第一次听与学偃术,他立刻燃起浓烈兴趣,而且学习过程也颇为顺遂,许多内容甚至不用瞳多说,他光是目视便已心领神会、举一反三。
气窗的光线由强变弱,月亮悄然照进密室。待初七发现月光奔他而来时,才恍然惊醒,竟然已经如此晚了,今日进境之快,仿佛不是初学,而是温故知新。
瞳说道,今日天气甚好,无雪无雨,应该能看见星空。初七闻言,欣然一笑,粗使着不太标准的拱手礼答谢一声后,爬上梯子坐在梯顶横木,掀开气窗的铁板,展目望去。
天明如镜纤尘不染,星汉银河闪烁着莹莹微光,向西流转,宛如幽都忘川之河。流月城高居九天之上,若在星河之中,城中之人尽可扪参历井,甚至摘取星辰。
皓月当空,月华流霜。月光与日光不同,清冷凄婉,犹如望舒女神的哀思,笼照着万籁俱寂的城池。树影婆娑作响似她的沉吟,神殿投地的颀长阴影似她的裙摆,流照神裔之城的月华似她悲悯众生的目光。
远处,主人的身影明灭难见,初七一眨眼——哪里还有沈夜的身影,唯有庭中空明积水的月光。
...
第三日,流月城大雪纷飞。
主神殿里,华月明显感觉得到沈夜这三天气压异常之低。她余光见供奉殿中的小祭司大气都不敢出,一副提心吊胆的模样,生怕出纰漏遭到大祭司严厉的处罚。
书桌前,沈夜面无表情地阅览着华月呈上的奏折,不一会儿便放下,不置一语。兴许外人看不出,可华月自小跟随沈夜,自是能极其敏锐地发现沈夜又一次茫然失神。
“紫薇尊上。”华月出言提醒,而沈夜也只是眼珠转向她,勉强回神。见到沈夜如此魂不守舍,华月不由得出言关心道,“最近属下见尊上时常走神,不知是不是遇到了什么棘手之事?”
迟疑片刻后,华月还是问道:“瞳也是。神农庆典一向都是他策划举办,今年尊上却吩咐风琊来办……”
沈夜仅仅听进半句,敷衍答道:“廉贞祭司听令,今年神农庆典你来办。”
“……属下斗胆一问,昨日尊上才定下风琊来办,今日换成属下来办,是否不太妥当?”
沈夜揉了揉眉头,以手掩住疲倦而略带悲痛的神色,低声道:“本座忘了……”
初七之事,以及瞳这几日闭门不出,回绝一切他的消息,致使沈夜连日伤神,乃至诱发绝症。悲伤愤恨之下,兼之绝症寒疾,他近日处理公务时心有余而力不足,总是朝令夕改。
幸亏这几日心魔砺罂并未作乱,否则沈夜只会更加难捱。
沈夜无力应付更多,一手遮着大半张脸,另一只手挥了挥让华月退下。华月善解人意,担忧地望了一眼沈夜后,行礼离开。
偌大的神殿,唯余他一人。
袖中的玉佩如期泛起灵力波动,沈夜疲惫地施术应答。很快,玉佩里传来辟邪公主的声音:“谢衣谢衣,上次我不是故意中断法术的!是我嫂嫂和小白突然来找我,所以我才中止法术。”
“……嗯,无妨。”
对面的女孩暂未听出沈夜的异常,声音中充满生命力:“谢衣,你上次问我的问题,我已经有答案了!”
答案?沈夜揉着太阳穴,回忆着上次谈话的内容——尧讨伐征服胥敖国后,问舜:“卿言胥敖兵微将寡,国弱犹存乎蓬艾之间。昔者,胥敖君臣与民众共商国事、共治天下。我往日杀其君主,民众并未死战效忠。我今日改其法度,而民众降而复叛、拼死抵抗,何故?”
舜回答:“自由邦国也,迥异乎中原。胥敖法度至上,人权重于君权。”
尧又问:“民不拥君,是为不忠。我欲以忠孝教化胥敖之民,何如?卿试为我言之。”
舜回答:“臣请言之,不能改其法度,宜循旧律以顺民情。”②
“那么请问,除却任其自由,还有什么方法呢?”
时隔数日,明烛回答沈夜当时的提问:“尧舜可以亲自坐镇胥敖,民众耳濡目染下,自然会明白中原的忠义之可贵。”
沈夜无声地嘲笑着女孩的天真,须知世间有圣贤道,也有艰难险阻、弱肉强食。
改变胥敖之民心,唯有毁灭,才能达到目标。
不过,鉴于他此时仍然是“谢衣”,他自然不能告诉明烛这个方法,反问道:“如果是你的哥哥,他会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
明烛哼道:“我大哥他呀,肯定会说毁灭。”
看来不是完全榆木脑袋、迂腐之辈,还有得救。不过,今日沈夜心力不足,只得轻轻翻过“胥敖之民”这一页,转而兑现自己的承诺:“好吧,不提你大哥。上次谢某曾说,明烛回答这个问题后,谢某就会讲下一个故事。那么,我来兑现承诺……不如,给你讲讲巫山神女的故事?”
明烛沉默片刻,幽幽地说道:“谢衣,你真是贵人多忘事,三天前不是才讲过吗?”
沈夜一怔。
时间又过去三日了么?
每隔三日,他都要给沈曦讲一遍巫山神女。习惯刻入骨髓,再难改了。
“……抱歉,那谢某就讲另一个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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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杀戮无辜曰厉、暴虐无亲曰厉、扶邪违正曰厉。违礼乱常曰幽。另外有化用94版三国演义诸葛亮王朗对骂台词。
②瞎编的,别信
写的好难受啊,终于写完最虐的部分了[裂开]
[求你了]民那桑们多支持作者,那么冷的圈,那么虐的cp同人,忙碌的三次元,五千字写了几天,真的写的很崩溃,很想哭
揣摩沈夜的恨太耗作者了,有弃文的冲动,太难过了[裂开]
为什么沈谢那么虐啊[裂开]烛龙你坏事做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第十六章 三日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