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将至,王都城西的云层沉重如铅,风从底格里斯河的方向吹来,掀起车帘的一角。
阿斯库杜被锁在一辆木质牢车中,双手被铁链钳住,车内仅他一人,四周由六名持盾军士护送,车队缓缓行进在通往内务院的石板大道上。
城中人群尚未散尽,街角偶有摊贩低声叫卖,孩童奔跑,仿佛并未觉察,这位高级官员正被如贼般押送。
阿斯库杜低垂着眼帘,神色算是平静。
今天这桩事怎么看都明白,就是想给他构陷莫须有的罪名,之后将他控制起来。也就是在埃什弥离开的第二天,看来在这王宫中早就有人盯上了他,而稍后他就能见到那隐藏在背后的人。
然而,就在车队行至一处偏僻巷口时,异变骤起。
一道黑影猛然从屋顶月下,刀光划破沉暮,直取囚车。
“刺客!!”
护送的军士高喊,几人立刻回身举盾,却已迟了半拍。那名刺客动作迅捷如鹰,短刃先刺入最前方执鞭军士的脖颈,再借其尸身翻身上车,一脚踹开车门。
阿斯库杜抬头看向来人。
那是一张涂抹得毫无血色的脸,眼神却空洞得仿佛被什么东西操控。
是死士。
一把短刀瞬间刺向阿斯库杜心口。
电光火石之间,他猛地侧身,肩膀撞上囚笼的木柱,让那刀刃堪堪掠过肋下。
他用被铐住的双手挡住第二刀,铁链被击断一环,左手瞬间鲜血迸流。但也正是这转瞬的挣脱,让他得以夺过落在地上的半截长矛,朝刺客猛力一击。
短促的闷响后,刺客踉跄跌出车外,被随后赶至的军士就地斩杀。
风中,一道黑色布条从刺客颈间滑落,落在地上。
阿斯库杜微微一怔,那不是玛里的布匹,而是带有苏巴恩利尔城东南神庙标志的符印。
那是他最早奉职的地方。
在这座城市中到底隐藏了多少势力。
他咬紧牙关,忍着剧痛将布条藏入衣袖。
“救他!”
“快!公主下过命令,他不能死!”
“他流血太多!”
士兵在外呼喊,有人急匆匆取来布料为他包扎。
阿斯库杜坐在血泊中,缓缓靠着车壁,眼神中的光芒愈发冷冽。
他闭上眼睛,呼吸逐渐放缓,脑海中搜寻着线索。
他是见过这种死士的。
就在几年前。
就在拉玛沉入河水的那个夜晚。
利用宗教事务进行政治陷害是最为常见的事情。
阿斯库杜对这种情况太熟悉了,当年,拉玛就是这么死在了河流审判之中。
所谓“河流审判”,是美索不达米亚最为古老也是最为残酷的一种。将疑似有罪之人投入湍急的底格里斯河,让河神恩基或其代理神灵裁断此人是罪是忠。若河神判其无罪,他便会浮起、游上岸;若神意认为其有罪,便会被水吞没,尸骨无存。凡人不问情由,唯信神命。
那年,沙马什阿达德驾崩,王城沉浸在在黑色帷幔与哭号之中,可越是在悲伤的表面下,暗涌就越汹涌。继位的角逐悄然开始,王后、诸子、贵族与外城势力各自押注、筹谋。
作为埃考拉图王国的首席占卜师,阿斯库杜被秘密召唤进行一次“非同寻常”的占卜,这次并非熟悉的肝脏占卜,而是对来自王室羊圈中诡异出现的一只双头羊羔进行占卜。
两颗头颅,一阴一阳,共生同体。
阿斯库杜根本无需推算就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若妇人所生之子有两头,国家将有分裂或王将面临叛乱。”
这一预兆放在人身上是灾星,落在牲畜上也不例外。
他当即命人封存畸胎,准备亲自携卜板前往王宫,向大王子伊什美-达甘面陈预警。
可他没走出祭祀院,便被守卫以“妄动神圣物品、扰乱卜兆”为由带走。他反抗,却无力敌过殿前数人,被压入地牢,关押七日之久。
直到七日后被“无罪释放”时,他仍茫然。他冲回祭祀院,翻阅七日前的占卜泥板,惊觉羊羔畸胎的记录被抹除。再唤随身侍卫,请求觐见伊什美-达甘,却被告知大王子突然病重,闭宫静养,谢绝见客。
危机悄然压顶,而他唯一的亲信、侍女拉玛,却也在此时不知所踪。
“拉玛?拉玛!”
阿斯库杜回到寝处时,只见门前一名宦官模样之人静立等候,而那人的装扮与埃考拉图王城的宦官装扮不同,他脖子上覆盖着一种黑色布条,上面画着奇特的纹样。
“阿斯库杜大人,”那人神情漠然,“您的侍女犯下重罪,已交由河流审判。”
仿佛雷击。
他冲出门,夺马而行,一路直奔城东审判场。途中,他脑海翻涌的是祭祀院被清查的传言。
畸形胎儿的出现除了是神谕的征兆,同时也是魔鬼的意向。这意味王宫中可能出现了擅长魔法的人,对正常胎儿施加了某种魔法,才导致了双头羊羔的出现。
双头羊事件出现后,苏巴恩利尔王宫那边的使者竟然要求封锁消息,关押祭司,彻查畸胎,最终将目标锁定在占卜师阿斯库杜的家中,也就是他唯一的侍女拉玛的身上。
那一个柔弱的少女怎么可能是擅长魔法的巫师,这分明是来自苏巴恩利尔城的阴谋。
老王死后,王后宁利尔坐镇中部,自称“国母”,暗中插手王子继位之争。而阿斯库杜在大王子阵营中地位不低,若不能除他,就必须先将其孤立。而要孤立他,最好的方式,就是让他身边的人“背负罪名”。
等他赶到河边时,一切都迟了。
河滩血水淋漓,尸体已被拦网打捞上岸。那个曾陪他夜读星象、替他熬药、给他缝补衣裳的少女,手脚尽断,双目空洞,嘴中塞满沥青布,双腿拴着沉石。
这是处决,不是审判。
这如何能活?这如何能通过河神的裁断!
阿斯库杜怒极,从身边的侍卫怀中抽出佩剑,一剑刺在了那审判员的胸口。鲜血自锋刃上喷涌而出,溅在阿斯库杜的脸上,也染红了拉玛冰冷的尸体,那审判员连惨叫都没能发出,捂着胸口跪倒在地,瞪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恐。
“你们口中的正义,就这般审判一个手无寸铁的侍女?”
阿斯库杜低吼道,声音几乎撕裂喉咙,“你们高喊河神的意志,可她连活着跳入河中的权利都被你们夺走了。”
周围军士一时愕然。没有人料到首席占卜师会当众行凶,更不敢轻举妄动。
他不是寻常贵族,而是王室册封的神意诠释者,是曾为沙马什阿达德亲自主持国祭的主卜官。在神与王之间,他一度是桥梁,如今,却在河滩边亲手断了这一切。
阿斯库杜何尝不明白,这分明是来自苏巴恩利尔的警告,王城就要变天了,首席占卜师究竟会站在哪一边呢?
而就在这阵沉寂中,没人敢上前阻拦已经几近暴怒的占卜师,最后还是一个死士上前,将阿斯库杜压倒在地。他的力气奇大无比,脸色白得吓人,双目空洞,阿斯库杜至今都不会忘记那人的模样。
佩剑被从他手中被夺走,血迹顺着他指缝滴落,滴在那具少女残破的身体上。
“拉玛……”阿斯库杜被死死按在地上,却仍在叫着她的名字,像是在唤她回来,又像是在咒那些让她死的人沉入永夜。
随后,他被铐上镣铐,押往王都地牢。
后来,城中出现流言:首席占卜师阿斯库杜疯了。
但也有人说,他不过是第一个敢与“妖后”正面对抗的人。
那晚,城中风雷大作,雷光照彻神庙群顶。河水倒灌,淹没了那处执行河流审判的低地。
人们说,那是河神发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