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雨来得又急又快,特列佐尔跳进门廊下,甩开它白色长毛上的雨水,一副蔫耷耷的模样。
亚历山大·杜曼诺夫坐在客厅沙发上,一份报纸随意摊开在他膝上。
这位林务官先生拥有一头灿金色的短发,他灰蓝色的眼睛望着窗外,仿佛穿透了雨幕,深邃得像是暴风雨前夕深不可测的大海。半卷起的袖子下,小麦色的手臂肌肉莫名透着蓄势待发的力量。他的五官很英俊,然而这种英俊带着不容拒绝的锋利感,自有一种说一不二的傲慢。
“爸爸?”冬妮娅从楼梯上走下来,迟疑道。她确实很久没见过父亲了。
亚历山大转过头,脸上那抹沉思的阴翳消散了,嘴角却没有笑意:“冬妮娅,听说你最近在家款待了一位特殊的客人。”
他的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冬妮娅毫不畏惧,笑着坐到了亚历山大身边,亲昵道:“您总不能终于有空关心一下您亲爱的女儿,结果关心的是我的新朋友吧。”
亚历山大失笑,冷峻消融。
“你交朋友的事情,我可管不了。”他将桌上的盒子轻轻推到冬妮娅面前,“打开看看?”
冬妮娅好奇地伸手打开盒子,一把精致的银色勃朗宁自动手木仓静静躺在丝绒上,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她愣了一下,忽然想起去基辅之前的时光。
冬妮娅的童年是在谢佩托夫卡度过的,那时正是沙皇时代最后的余晖,对贵族而言,充满了王朝末年的靡丽色彩,简直是荒唐放荡的代名词。冬妮娅则对这些感受不深,回忆起来的时候,仿佛吹过一段自由的风。
冬妮娅的父亲不是因循守旧的人物,毫无淑女不该学骑猎的念头。他送了她一匹温驯的小马驹,耐心教导她策马、追踪、瞄准。而冬妮娅的母亲从小便因她古板的母亲吃足了旧礼仪的苦头,更不愿让女儿重蹈覆辙。冬妮娅正是在这对世俗看来叛逆的夫妻的尊重里养成的与众不同。
那时林间的风吹过,松针的气息混合着淡淡的硝烟味。父亲灰蓝色的眼睛在瞄准时异常专注,那眼神里没有狩猎的残忍,只有冷静与掌控。冬妮娅对枪械好像有非同一般的天赋,这令她瞬间爱上了这种精确打破距离束缚的力量。
于是她总缠着父亲,渴望拥有一把真正属于自己的枪。但亚历山大因为她的年纪,只肯在他的严格看护下才允许她使用。那把勃朗宁,成了冬妮娅童年心心念念却求而不得的宝物。
此刻,这把曾经梦寐以求的勃朗宁就这样躺在她面前。
然而冬妮娅没有感到喜悦。“咔哒”一声她合上了盒子,声音在嘈杂的雨声里显得格外幽远:“爸爸,利斯尼克叔叔都告诉您了吧。”
她声音有些发紧,目光低垂:“我忘不了那个男孩躺在地上流着血的模样。”
亚历山大的目光落在冬妮娅困扰的脸上,他伸出手,轻轻覆上冬妮娅紧握的拳头。
“冬妮娅,你的恐惧是源于对生命的敬畏,这很好。”他停顿了一下,温和道,“这片土地的战火仍未熄灭,人们渴望和平,四年多的战争,流了太多的血,哪怕只是暂时的平静也弥足珍贵。”
他的语气里有种难言的沉重:“但是和平的到来,无法避免鲜血与牺牲,这不是一纸承诺就能轻易换来的,它需要时间积蓄起足以撼动一切的决心和力量。”
“在战争面前,没有人可以独善其身。冬妮娅,我送你勃朗宁,不是鼓励你去战斗,只是希望在意外到来的时候,你可以拥有自保的勇气与力量。”
冬妮娅垂眸,摩挲着冰冷的盒盖:“如果可以,我希望……这暂时的平静能长久些。”
亚历山大笑了:“当然,你可以不用它,但你必须会用它,敢用它。好啦,冬妮娅,别想太多了。不如让我看看你去基辅的这几年,身手是不是生疏了?”
*
“亲爱的塔妮亚,又是一个谢佩托夫卡安静的夜晚。晚八时后德军在城内戒严,不许大家外出。
还记得很久以前我在谢佩托夫卡,晚上出门散步,总能听到街道旁的欢歌笑语。手风琴手拉着轻快的乐曲,欢乐的歌声传得很远。
这种快乐在这样的时节显得如此稀有。
前些日子全线的铁路工人都罢工了,布尔什维克的游击队炸了几座桥,火车过不去。德国人便绑了几个铁路工人给他们开车运输物资,结果他们反杀了德国兵跳车跑了。全城戒严也没找到这几个人,但是火大的德国人用死刑威胁了工人们复工,轰轰烈烈的罢工运动就这么结束了。
前几天夜里又开展了大搜捕,听说是抓捕布尔什维克的游击队员,这样动乱的日子不知道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或许更乱也说不定。
……
塔妮亚,重读你的信,你赞我勇敢,这让我脸颊发烫。我清楚地知道,即使我站出来了,伊拉也没法鼓动大家孤立我,于我而言并不算什么。
也许平日里我争强好胜,显得胆子很大,然而今天父亲送了我一把枪,一把我曾经求而不得的枪,才让我惊觉,原来我是害怕的。
我害怕的,是某一天,我将拿起这把枪,攥紧这冰冷的钢铁,去终结另一个人的温度。温热的血会迸溅,直至冰凉,而这些,属于一个和我一样会呼吸、会疼痛、会思考的同类。这样的念头足以让我战栗。
算啦,还是说点儿别的吧,或许我该给你介绍一下我新认识的朋友。他叫保尔·柯察金,有一双倔强的黑眼睛,同旁人都不一样,我相信这会是一段非常有意思的友谊……”
然而保尔并没有如约前来。
傍晚雨停了,天空依旧阴沉。冬妮娅凝视着窗外,两天前保尔就站在草坪上,用那双明亮的眼睛仰头望着她,好像有无限的热情。
他答应了她,却失约了。
这个小锅炉工像是把冬妮娅给忘了个干净,这在冬妮娅的人生里可是极为罕见的事情,不由得让她恼恨起来。幸好父亲亚历山大带冬妮娅重拾了打猎的乐趣,很快冲淡了这点不快。
这天天气很好,日朗气清。冬妮娅换了一身利落的衣裳,束好头发,准备独自往林间去散步。正要走的时候,母亲叶卡捷琳娜敲了敲门:“冬妮娅,你的朋友来了。”
她想着母亲神秘的笑容,猜测来的会是谁,结果在门口踱步徘徊的身影转过来,竟然是保尔。
冬妮娅简直没认出他来,直到那双窘迫的黑眼睛带着熟悉的热切看向她,冬妮娅才确定眼前这个英俊的小伙子就是保尔。
他换了一身崭新的蓝衬衫黑裤子,踩着锃亮的皮靴,头发明显去理发店打理过了,乖顺服帖,只有那双眉毛,还有以往桀骜不驯的痕迹,完全不像那个黑黝黝的小锅炉工了。
冬妮娅不得不承认,优越的外貌总会令人格外宽容些。
她脸上带了点儿笑影,不过略微转了下目光,还是责备道:“您是今天才想起来我们的约定吗?原来您是这样守信用的。”
距离上次分别已经过去了十天。
“我……”保尔忙摇头,辩解道,“我是不可能忘记与您的约定的。”
他迟疑了一下,继续道:“我不想我的母亲去列辛斯基家当厨娘,正好锯木厂雇人搬木板,我白天可以去那儿干活,晚上再回发电厂上班,实在脱不开身,没能提前跟您说,很抱歉。”
保尔偷偷看了一眼冬妮娅。他为了挣钱,白天黑夜打两份工,累得腰都直不起来。一拿到工钱,他就立马换了身打扮来见冬妮娅。但下意识地,他并不想让冬妮娅知道这些。
冬妮娅已经猜到了,仅剩的那点介意顷刻间烟消云散。她不再提起这个话题,抿唇一笑:“我正想去林子深处散步,您愿意陪我一起吗?”
保尔喜悦道:“当然!”
这一章没有凑三千字,因为后续剧情还需要打磨一下。给冬妮娅开了一点金手指?(大概)希望没有OOC。谢谢大家的喜欢,每次看到大家的评论,我都会燃起码字的兴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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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第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