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娅站在敞开的玻璃窗前,窗边的书桌上用书压着一方信纸。
花园里的白杨树随风轻轻摇曳,小径旁一排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树莓与蝴蝶花,充分显示了林学家的匠心。
然而冬妮娅的注意力完全被桌子上塔妮亚寄来的信夺走了。
“亲爱的冬妮娅,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基辅正在下雨。我一贯觉得风雨天格外令人凄苦,然而我的心里好像有一簇越烧越旺的火苗,将冷意都驱散了。
我父亲去世后,我在基辅中学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不公待遇,从前邀请我跳舞的男孩都对我避之不及,伊拉甚至不允许任何人同我说话。我还记得那天的舞会,你穿着男装,像一团烈火,朝我伸出了手。
……
冬妮娅,在我心里,你一直是那个闪闪发亮的女孩。我接触到了一个全新的理论,它赋予了我不一样的灵魂。第一次是你为我指引了迷途,第二次则是布尔什维克给予了我前进的方向。
他们将无产者们都组织起来,那些从没有念过书的孤儿,他们也会收留。这种收留不仅是给他们吃穿,还会教他们文化。
我为同行者的死亡感到悲伤,但是我,也是我们,不会为此停下脚步。他或许看不到黎明了,然而还有千千万万个人,都将因为他而看到黎明。如果有一天我也死去,请不要难过,我只是完成了我个人的使命,我坚定地相信着,总有一天,苏维埃会像太阳一样照亮整个世界……”
特列佐尔的狂吠吸引了冬妮娅的注意,她将信收到了匣子里,匆匆去了花园。
“特列佐尔!”
白色的长毛大狗疾奔而来,嗅闻着冬妮娅的裙角转圈圈。
冬妮娅抓住特列佐尔脖子上的皮圈,埋怨道:“你净会乱叫唤。”抬头便看到保尔站在栅栏边朝着她笑。
冬妮娅直起身子,笑道:“您来啦,到我家花园里来坐坐吧。”
“我不进去。我就是刚好路过这里,没想到会看到您。”保尔道,“我要是进来了,您的父亲肯定会生气的,说不定会因此责怪您。他会问您,怎么可以把这种人带进花园里来?”他学得惟妙惟肖,跟戏台上典型的大老爷形象似的。
冬妮娅被逗乐了:“您胡说什么呢?我父亲绝不会为此生气,更不会责怪我。我可没有朋友来我家只能在花园门口说话的,还是说,您并不把我当成您的朋友?”她用略微责备的目光看着保尔,打开了院门,保尔便犹豫着跟在冬妮娅后面走了进来。
特列佐尔冲保尔吠了几声,冬妮娅很不淑女地踢了它一脚,它就呜咽着跑远了。
他们在花园凉亭里坐了下来。
茂盛的山葡萄爬满了凉亭,落下一片浓绿的阴影。双手托腮的冬妮娅眼睛亮晶晶的,夏风吹过她柔软的发丝,好像盛夏的精灵扑扇着翅膀翩然飞过。
“上次您说过您很喜欢看书。”冬妮娅的声音在暖风里格外轻缓。
保尔精神了起来:“是的,我很喜欢看书。”
“您最喜欢什么书呢?”
“《朱泽培·加里波第》。”保尔毫不犹豫道,“好像上次就跟您提过这本书,我现在已经看完六十八本啦。加里波第走过无数国家,为穷苦人民战斗。如果世上真的有这样的人物,我一定会去投奔他们的!”
冬妮娅含笑看着神采飞扬的保尔:“那我想,您一定会喜欢我的图书室的。”
保尔心动了,然而他低头看了看自己脏兮兮的脚丫,强迫自己绷紧了面颊,拒绝道:“我可不能到您屋子里去。”
“为什么?”冬妮娅不解。
保尔赧然:“您妈妈或爸爸会把我赶出来的。”
冬妮娅蹙眉,认真道:“请您相信我,您是我邀请来的朋友,我的家人绝不会这样做的。”
“那好吧,主要列辛斯基家就是这样,我哥哥都只能待在厨房里跟他们说话。有次我去他们家,涅莉连房间都不许我进,可能怕我弄脏他们家的地毯吧。”保尔说着就挠着头笑了起来。
冬妮娅也笑了,她抓住保尔的肩膀,友爱地把他推上阳台:“走吧走吧,快来看看我的图书室。”
他们穿过餐厅的时候,冬妮娅的母亲叶卡捷琳娜正坐在桌前,墙上的布谷鸟时钟发出悦耳的咕咕声。
她有一双温柔的灰色眼睛,容貌并不出众。当叶卡捷琳娜的目光落在保尔身上时,保尔才发觉冬妮娅的神情几乎与她如出一辙,微笑起来的时候令人感到十分亲切。
“冬妮娅,不为我介绍一下你的朋友吗?”
冬妮娅轻快地走过去抱住母亲的胳膊,撒娇道:“妈妈,这是我的新朋友保尔·柯察金。我想和他去图书室看书,可以帮我们准备一顿下午茶吗?”
叶卡捷琳娜伸手点了点冬妮娅的额头,笑道:“当然可以,去玩吧,一会儿我喊你。”
冬妮娅笑眯眯地亲了一下叶卡捷琳娜的脸颊:“谢谢您,妈妈。”
冬妮娅的母亲也和保尔印象里的贵妇人完全不一样,他腼腆道:“谢谢您的招待。”
冬妮娅朝保尔眨了眨眼,拉着他进了一间屋子。屋子里摆着一个很大的橡木书柜,里面整整齐齐排列了大概好几百本书。
保尔有些吃惊地看着书柜,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丰富的藏书。
冬妮娅拉开柜门,将手指点在一本蔚蓝色书壳的《海底两万里》上。
“您说最喜欢《朱泽培·加里波第》,那我也想把我最喜欢的小说分享给您。”
保尔好奇:“这是讲什么的?”
“这是一本奇幻小说。如果世界上真的有一艘鹦鹉螺号就好了,我想去那些遥远的地方,想看周游世界的海底奇迹。”冬妮娅的蓝眼睛盛满了向往。
“原来您喜欢这样的书。”保尔道。
冬妮娅抿唇微笑起来:“是的,我喜欢这些瑰丽的幻想,我可不爱跟旁人一个样儿。”
冬妮娅说这话的时候阳光正轻柔地落在她的身上,折射出一种令人心醉的夺目光彩。
保尔掩饰般扭过头,一本本看过书脊上的书名:“您觉得哪本书最适合我?”
冬妮娅思考了一下,从中抽出一本《牛虻》递给了保尔:“这本书我只读了一遍。不怕您笑话,我向来看不惯悲剧,总会莫名为书里人落泪,因此读完后就再也不忍心翻开。不过我觉得您会喜欢它的。”
保尔在椅子上坐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翻开了书页。
冬妮娅也从书柜里抽出了一本书阅读。
书房里格外安静,只有书页缓缓翻开的声音,直到叶卡捷琳娜敲门才打断了两人的看书时光。
“冬妮娅,茶和点心都准备好了,招呼客人过来吧。”
“好的,妈妈。”冬妮娅弯起眉眼,“走吧,我们收拾一下,一会儿用完下午茶再回来看。”
她带保尔去洗净了手,对着镜子道:“您这头发真是乱糟糟的,是不是从来也不梳理?”
保尔脸红了,支吾着:“长得长了剪掉就是了,我还能怎么办呢?”
冬妮娅笑睨了他一眼,拿起梳子帮他把头发梳顺当了:“头发还是梳顺了才好看。”
她后退一步打量保尔,目光落在了他的衣服上。
保尔知道,自己的衬衫早已经洗褪色了,灰不灰黄不黄的,裤子还有破洞。以往他就这副模样外出、工作,从来不在乎别人是怎么看他的。冬妮娅的目光很温和,但他感觉自己在这样的目光下竟难得地发窘,分外不自在起来,即使冬妮娅什么也没有说。
她就这样友善地拉着他前往餐厅。保尔有点怕碰到冬妮娅的母亲,脚步不自觉慢了下来,直到走进了餐厅才松了口气。
冬妮娅的母亲不在,给他们留了充足的说话空间。
桌子上红茶装在镀金的瓷壶里,彩绘的瓷碟上是摆盘漂亮的精致小蛋糕与糖果。保尔看着冬妮娅倒茶,她的手搭在精美的瓷器上,手指纤纤,透着玉色的生动感。
好像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闯入了这个年轻的男孩心里——对于“美”的概念。他第一次意识到,冬妮娅是个很美的女孩子。
“您怎么傻愣愣地发呆?”冬妮娅将倒满茶的瓷杯推向保尔,笑道。
保尔飞快瞥了一眼冬妮娅,摇头道:“没什么。”
他拈起一块甜点,入口满是浓郁的茶香与奶香,杏仁与榛子的香气夹杂其间,甜蜜的滋味好像从嘴里一直流淌到了心里。
*
两人在图书室度过了一个下午。
保尔合上书,缓缓吐出一口气:“我看完了您推荐我的这本《牛虻》,事实上,我觉得这本书并不算悲剧。”
冬妮娅歪歪头,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牛虻在刑场上坦然无惧,慷慨就义,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仍然是一个胜利者。”
“但是他与琼玛的爱情是悲剧。”冬妮娅道。
“我想,这不算悲剧,毕竟牛虻对琼玛的爱矢志不渝,从未动摇。琼玛也是一名革命者,我相信她会带着牛虻的革命志向继续走下去,那么他的精神仍是不朽的,他们的爱情也就算不得遗憾了。”
“无论我活着,还是死去,我都是一只快乐的牛虻。”保尔吟唱了一遍牛虻最后一封信的结尾诗,显然非常喜欢这本小说。
冬妮娅笑了:“那这本《牛虻》我送给您了,我相信您也是爱书的人。时间不早了,其他书您尽可以借走带回家去,等您看完,再来我家还我吧。到时候您还有什么想看的书,可以再借走。”
保尔脸上迸发出惊喜的神采:“真的吗?”看冬妮娅点头,他便从书柜里拿走了那本《海底两万里》,然后郑重地将书抱在了怀里。
“请您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书的。您怎样给我的,我一定原样还给您。”
冬妮娅忍俊不禁:“好,那就拜托您了。”
她看着保尔抱着书敏捷地从窗户那儿跳进了花园,被这个不走寻常路的小子逗乐了。她突然大声说:“过两天您到我家来吧!我们可以一起去钓鱼。”
保尔抬头看从窗户里探出身子望着他的冬妮娅。他站在背光处,夕阳将冬妮娅晕成一片模糊而明亮的光影,有什么陌生的东西在他的胸腔涌动。他喉结微动,冲冬妮娅招了招手答应了,然后才往家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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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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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