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03年的秋天,风雨欲来。
亚历山大裹紧大衣,帽檐压得很低,快步穿过一条不起眼的后巷。
他刚从日内瓦城郊的一处公寓出来,那里进行了一场高度机密的会议。伦敦二大后的布尔什维克与孟什维克发生分歧,他们在会议上再次重申了职业革命家的核心原则,讨论如何在俄国日益紧张的局势下点燃燎原星火。
亚历山大胸中激荡,一份列宁同志亲笔签署的绝密文件,正紧贴着他心脏下方的皮肤——那是启动南方革命的钥匙。
文件详细规划了南方工业区大规模串联罢工的行动方案,更记录着数省关键工厂、矿场、铁路枢纽的秘密小组负责人名单和绝对安全的联络暗号,还有那些从高加索经黑海潜入的武器藏匿点分布图与接收密码。一切,都等着特定密钥的开启。
这份文件的分量,足以撬动整个南方。
他,亚历山大·杜曼诺夫,伯爵继承人,今年夏天刚刚从瑞士日内瓦大学完成学业,此刻正带着毕业证书和思乡之情踏上归途——这无可挑剔的身份与行程,正是护送这致命火种穿越边境的安全通道。
沙皇的秘密警察——奥克瑞纳对工人、学生、知识分子的盘查密不透风,但对像他这样急于归家的年轻贵族,不过是例行公事。
奥克瑞纳绝不会想到,最危险的密件,正藏在他们眼皮底下那最无嫌疑的贵族衣襟里。
“杜曼诺夫先生!” 旅馆的侍者看到他回来,脸上带着职业性的关切,递上一张折叠的电报纸,“来自圣彼得堡的电报,非常紧急。”
紧急电报?亚历山大心头一跳,迅速展开那张薄薄的纸片。
是父亲病危的消息,措辞紧迫,催促他火速归家。
这突如其来的噩耗让他呼吸一窒,但他瞬间想到,这样一份真实的电报,竟意外地给他携带秘密文件归国再添一层无可置疑的安全筹码。
然而杜曼诺夫伯爵严厉固执的身影浮现在眼前。他身体一向康健,怎会如此毫无预兆地濒临死亡?
一丝本能的疑虑缠绕上亚历山大的心头。上次回家,他跟父亲爆发了激烈的争吵,作为独生子,亚历山大公然拒绝了参加舞会物色合适的联姻对象,令老伯爵震怒不已。
他忧心是不是父亲想用谎言将他骗回去。但最终,亚历山大深吸一口气,将那份电报折叠好,塞进大衣口袋。
“立刻准备马车。”他对侍者说,声音异常平静,带着一丝归途应有的急切,“以最快速度去车站。我,必须马上回国。”
无论父亲的病危真假,他都必须将这份文件安全护送回国,那么,不必犹豫。
*
归国的列车在广袤的东欧平原上呼啸,窗外景色飞逝。亚历山大坐在头等车厢的绒面座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木质窗沿。
那份紧贴皮肤的绝密文件在胸口发烫,时刻提醒着他肩负的使命。
日内瓦的决议、南方的星火、列宁同志的信任……他闭了闭眼,他想,安全抵达圣彼得堡后,以他的身份,避开奥克瑞纳眼线将文件送达安全地点应该不难。然而,父亲那封措辞紧迫的病危电报,像一片不祥的阴云笼罩在心头。
这份电报确实是绝佳的掩护。一个因父亲病危而仓促归国的贵族青年,焦急、悲伤、无心他顾,让最苛刻的边境检查官也草草放行。它甚至解释了他为何不按常理先通知家里行程。
也许奥克瑞纳不是问题,而父亲,是否正以亲情为名,试图将他这个家族唯一的、却离经叛道的继承人牢牢控制。
亚历山大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电报带来的紧急归家身份,是目前最强大的护身符。他不能,也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绕开病危的父亲去处理文件。
任何偏离这一目的的行为,都可能引起不必要的致命关注。奥克瑞纳对年轻贵族宽松,但一个行为反常、行踪诡秘的贵族,就是另一回事了。
忍耐,亚历山大,冒不必要的风险是愚蠢的,文件必须交给正确的人,在绝对安全的环境下开启。如果在车站看到父亲的人,那他恐怕得先踏入家门,面对可能健康的父亲和一场雷霆震怒,然后寻找一个脱身的机会,哪怕只是短暂的一两个小时。这需要无比的耐心和演技。
*
火车喷吐着浓重的白汽,缓缓驶入尼古拉耶夫斯基火车站的巨大穹顶之下。亚历山大提起简单的行李,随着人流走下站台。
他挺直脊背,脸上带着长途旅行后的疲惫和一丝恰到好处的、为父亲担忧的焦虑,目光快速扫过嘈杂的人群——寻找可能存在的奥克瑞纳。
然而,最先闯入他视线的,是那张熟悉得令人心头一沉的面孔。
老管家穿着杜曼诺夫家族标志性的深色制服,帽檐下花白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身后站着两名身材魁梧的男仆,牢牢挡住了亚历山大通往车站大厅的主路。
他微微躬身,声音平静无波:“少爷,欢迎您平安归来,伯爵大人命令我们在此迎接您。马车已在外面等候,请随我们来。”
他没有询问旅途是否顺利,也没有对老伯爵表现出任何悲戚,这本身就是病危是个谎言最确凿的证据。
亚历山大清楚,他不能表现出丝毫抗拒。周围人来人往,任何异常的争执都会引起注意,奥克瑞纳的鹰犬可能就在某个角落。
“父亲,他怎么样了?电报里说……” 亚历山大担忧道。
“伯爵大人需要您立刻回家,少爷。” 老管家避而不答,只是侧身,做了一个“请”的手势。两名男仆向前一步,形成无形的包围。
毫无办法。
“带我去见父亲吧。” 亚历山大迈开步子,主动走向管家指引的方向,平静道。
两名男仆立刻紧随其后,一左一右,与其说是护卫,不如说是押送。亚历山大能感觉到他们警惕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他昂着头,下颌紧绷,车站外停着的正是那辆熟悉的、装饰着杜曼诺夫家徽的黑色四轮马车。
*
当风尘仆仆的亚历山大走进庄园主楼,迎接他的不是悲戚的哭声或病榻的呻吟,而是父亲杜曼诺夫伯爵冰冷审视的目光。
伯爵穿着笔挺的常礼服,脸色红润,眼神锐利,哪有一丝病危的迹象?
“日安,亚历山大。”伯爵的声音低沉,“看来日内瓦自由的空气并未让你忘记回家的路。”
“父亲!”亚历山大压下瞬间翻涌的忧虑,流露出急切与困惑,“您的身体……” 他适时地收住话,目光在父亲显然康健的身体上逡巡。
“我的身体?”伯爵发出一声短促而嘲讽的嗤笑,“好得很!比某些被异端邪说蛊惑了心智的人强得多!”
他向前一步,那双锐利的灰蓝色眼睛几乎将亚历山大看穿:“告诉我,亚历山大,你在日内瓦都学了些什么?是那些足以将杜曼诺夫家族百年荣光拖入深渊、让整个家族万劫不复的‘真理’吗?是和那个被整个帝国通缉、只会煽动混乱的亡命徒乌里扬诺夫的党羽厮混吗?”
亚历山大的心脏猛地一缩。父亲提到了“乌里扬诺夫”,他知道了列宁的存在!但下一秒,一个更冷静的判断压倒了震惊:不,不会是奥克瑞纳,否则一他根本不可能安全入境,二奥克瑞纳已经称呼列宁同志为列宁了。
最大的可能,是父亲动用了自己的私人情报网——某个安插在他日内瓦社交圈边缘的眼线,或者收买了某个多嘴的同学。他们看到的,最多只是他参与了一些“可疑”的聚会,接触了一些“激进”人士。
父亲在诈他。
“父亲!” 亚历山大的声音提高了些许,带着被无端指控的委屈和不解,“您在说什么,乌里扬诺夫是谁,一个通缉犯?您认为您的儿子,一个杜曼诺夫家族的继承人,会和那种人扯上关系?这太荒谬了。”
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我在日内瓦大学,学习的是法律和哲学,接触的是学者和同学。如果您听到什么捕风捉影的流言,那一定是别有用心之人对杜曼诺夫家族的恶意中伤。”
杜曼诺夫伯爵死死盯着儿子,没有一丝被说服的迹象,亚历山大的否认太过流畅得体,反而加深了他的怀疑。
“恶意中伤?”伯爵踱步逼近亚历山大,“别在我面前耍弄你那套日内瓦学来的诡辩术!你身上那股不安分的躁动,可不是杜曼诺夫家族继承人该有的样子,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吗?”
“你以为你很高明?你以为你能瞒过所有人?别忘了,你血管里流着杜曼诺夫家族的血!你的荣耀、你的责任、你的一切,都依附于这个姓氏!依附于沙皇陛下的恩典!”
“父亲,”亚历山大的声音依旧保持平稳,甚至带上了一丝疲惫和恳切,“请您相信我,我从未忘记自己的身份和责任。我学习法律,是为了更好地理解帝国的运行,维护家族的权益;我学习哲学,是为了寻求智慧,更好地履行未来作为伯爵的职责。我接触的人,都是体面的学者和同学。您说的那些乌里扬诺夫的追随者,我避之唯恐不及,请您不要被嫉妒的小人散播的流言蒙蔽了双眼。”
“蒙蔽?”伯爵爆发出一阵短促而冰冷的笑声,那笑声里只有无尽的失望和愤怒,“好一个‘蒙蔽’!看来你不仅学了诡辩,连推卸责任也学得炉火纯青!是我,是我把你送去了那个该死的、充满了异端邪说的日内瓦!”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亚历山大,肩膀因压抑的怒火而微微起伏。片刻后,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语气宣布道:“够了,你的狡辩只会让我更加确信你需要静养,好好清洗你那被污染的思想。”
他按响了桌上的铃,书房门立刻被打开,老管家垂手肃立。
伯爵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威严,但比平时更加冰冷:“带少爷去顶楼的‘疗养室’。没有我的命令,他不得离开房间半步。除了必要的生活用品和书籍——仅限于我允许的书单,任何物品不得送入。任何人要见他,必须经过我的亲自批准。明白吗?”
“是,伯爵大人。”管家躬身,毫无波澜地应下。
伯爵这才重新看向亚历山大,眼神如同在看一件亟待修复的危险物品:“好好待在那里,亚历山大。直到你真正明白,什么才是你该走的路。至于你那些不安分的念头和所谓的‘学业’,都到此为止了。”
他微微扬起下巴,冷冷道:“我已经发出邀请,举办盛大的舞会,欢迎你‘学成’归来。届时,你会出席。”
“你需要一位妻子,亚历山大。一位出身高贵的淑媛,她会帮助你认清现实,稳固你那颗被异端邪说蛊惑的心。这,” 他斩钉截铁地吐出最后几个字,“不容商量。”
虽然是父母番外,但也是新的坑,写起来可太上头了[撒花]
玩偶之家嘛,两人其实都生活在不把他们当人看的家庭,只不过亚历山大好点儿,至少他是独生子继承人,物质上没有短缺过。
我在拼命想,以后怎么圆亚历山大去谢佩托夫卡当林务官的事情,肯定不可能是背叛者,这是毋庸置疑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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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番外:玩偶之家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