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伯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玉珏,目光看似不经意地瞥向一侧,站在那处的策士悄悄对着他点了点头。
姬昌端坐在客位,捧起茶水,轻轻抿了一口,面色沉静如水。伯邑考也坐在下首,垂眸思忖着。
双方沉默了一会儿,有人站了出来。
“西伯侯,世子,”张岩的声音平稳,朝着二人拱手致礼,“贵方在密国境内遇袭,人马折损,贡品失落,我主深感痛心。”
但他随即话锋一转,“事情已发生,追悔无益。我主愿补足贡品,确保侯爷能全礼数于大王驾前。只一件——”
“诸位至朝歌时,请言路遇悍匪。‘异变’之事,务必缄口。”
异变二字落地,在场的人都心有戚戚。伯邑考的手悄然握紧,看向一旁的父亲。姬昌只是沉默不语。
他终究还是站起身来,向前踏出半步,朝着上首的密伯一拱手。
“张先生此言差矣。我等所求,无非公义二字。”
争议就在这里,但真相没有多复杂。
析风村原本只有一人生了怪化的疾病,一早被收押进了牢圉里。但渐渐地,村庄上就有好几人染得了病,且根本不知是如何传染上的。
那些人在夜晚发病……实在是过于凶残可怖。为了避免遭受更大的损失,密伯最后选了张岩的法子:将村人都驱逐入山。
反正他们白日里无法异变,山中食物稀少,只要将这些人饿死,就无事了;如果他们中有人晚上发病,那这些家伙就死得更快。更别提林中还有野兽。以送去开荒为由,他们还不用担屠杀的恶名。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诸多从未发过病,但是可能发病的村人。被录了名,大道被军队把守着,这些人走投无路。想活?唯一的办法就只能往别国跑呗,这就不干他们事了。
不过这个措施是有效的,境内无人再发病。偶尔有行人死在荒郊野岭,报上来失踪也不管。
只是不曾想,那些家伙居然现在都还不死,也没去别的地方……
甚至还袭击了西伯侯一行人!
密伯一个头两个大,这边伯邑考还在慷慨陈词。
“为政者当以德为根基,明察秋毫,更须正本清源。纵然染病者可怖,寻其根源,标本兼治,方为善策。岂能因一时情急,便一概而论,行剜肉补疮之举?”
“为求眼下清净,便将子民驱入绝境,此等做法,看似雷厉风行,实为不寻病源、不断根本之怠政苛政。此令积弊愈深,终酿今日祸事……”
他本还想说这行径伤及天和等等,但姬昌却在此时轻咳了两声。
伯邑考止住。
自己过激了。于礼而言,他不该如此下东道主的面子。
张岩嘴角却泛起一丝冷笑。
“世子仁厚,张某感佩。然治国非是空谈而已,情急时需有壮士断腕。”
张岩将问题抛向姬昌,“敢问西伯侯,若易地而处,又当如何?”
他的目光又落在伯邑考身上,“此事并无先例,我主已竭力处置。世子何必执着于一时伤亡,而伤了两家和气?”
“好一个,‘壮士断腕’……”
姬昌终于开口了。
“若治国之道乃是轻贱人命,国本何在?”
厅堂中的气氛骤然紧绷起来。
一直沉默的密伯抬起眼皮,眼中划过一丝厉色。
张岩会意,“既然好言难入二位尊耳,便休怪张某直说了。”
“你们若执意上奏,我等也只能禀报大王,西伯侯一行心怀怨望,入我国境内时故意遗失贡品,并纵容部属袭击百姓,其叛逆不尊之心昭然若揭!”
“出于自卫,我们才将行凶恶兵一一斩杀,望大王见谅,我等请罪……”
这就是不仅不认账,还要把脏水全泼在西岐身上了。
“无耻!”伯邑考脸色骤变。
姬昌身形微顿,目光直射向密伯,而密伯却偏过头,继续慢条斯理地啜饮茶水。
张岩语速加快,“朝歌的态度,你们比我们清楚。大王将如何处置此事?届时数罪并罚……西岐又当如何?”
帝辛正缺个理由来整治西岐,密国的折子一递,就是瞌睡了给送枕头呢。但私下里,也不可能不派人来密国调查。
到时就是两败俱伤的局面了。
***
玉璃和姜晌两个人面面相觑,然后各自叹了口气。
距离卢老二说着说着就抽搐着昏倒过去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两个时辰。据姜晌说,卢老二是典型的“怵惕魇”了。而怵惕魇是常见的一种单向禁制反噬的后果。这两个时辰内,她们尝试了各种方法,都不能在不伤害这具躯体的情况下把他叫醒。
玉璃忽然想起一件事来。
“呃,你今天不上朝了?”
姜晌气虚,朝她翻了个无力的白眼,“现在什么时辰啊,府上早把我称病的折子递上去了。”
这是她的两手准备。若是她真有事回不去,总不可能旷早朝吧。现在也是用上了。
玉璃的话,她才不担心这个,沉徽阁放着个傀儡。
“哦,那现在?”玉璃挠了挠头。
姜晌又叹了口气,“其实吧,还有一个办法……”
玉璃等着她的下文呢,没成想这人就停在这儿,不说了。
“不是,你继续啊?什么办法你说啊?”
玉璃有点想扯着人领子晃她了。
“什么法子?”
“用至凶至煞之气,强行震慑他的魂魄,”姜晌幽幽道,“也是最有希望成功的一种。这类气息包括凶兽戾气、夜叉煞气和魔炁等等。催气入体,再瞬间发动,很大概率能惊醒这种陷入‘怵惕魇’的人。只是这些没甚用处的气息基本没人刻意去储存……”
空气凝固了一瞬。
“咳嗯。”
玉璃不自然地别过脸,左手默默探入袖中,摸出一枚鸽卵大小,通体暗红且萦绕着黑气的珠子。
正是夜叉内丹。
她是一块有囤积癖的石头。
“这个行吗?”
姜晌瞳孔骤缩。
靠!早知道她有这个,先前忙活那两个时辰是在干嘛!?
“行吧行吧,听我说……诶诶你给我等一下!”
姜晌差点没被玉璃抽出来的那道比婴儿拳头还粗的煞气吓晕,你是想把这凡人的魂给冲散吗!
“我有那么蠢?”玉璃没好气地道。
一丝比头发还细的暗黑色气流被抽分出来,其余的都被一股脑地塞回内丹里。
没过多久。
“呃啊——!”
卢老二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凄厉惨叫,随即惊醒了。
玉璃、姜晌:你醒啦?
醒了就继续吧!
***
将军的目光掠过他们所站的地方时,卢老二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几乎要停止跳动了,全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头部。
他强做镇定。不知是不是错觉,三朔的目光停留在此处的时间,似乎要更久一息。可能是他做贼心虚的缘故吧……
好在将军移开了目光,他们没有被发现。
“今日此地,所见所闻,皆为机密!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形式,向任何人泄露,违令者诛!”
“喏!”
……
其他营地皆是一片欢腾,唯有他们这里安安静静。不说谈笑,甚至没有人进行交流,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沉默着。
卢老二疲惫地倒在自己的铺子上,李小豆就睡在他旁边。能从那个地狱活着回来,已经是天大的运气。
三朔其实,算是一位好将军。他允了这些跟随进入祭坛的人,不必参加晚上的庆功宴。他知道这些人现在最需要的是休息,还命人将宴上的吃食送来他们营地里。
但卢老二越想越害怕,又在回忆当时的场景。将军的目光是不是真的在他们身上停留了更长的时间?将军到底有没有发现他们?
那为什么将军不把他们揪出来?所以应该是没有发现……
头几日还算平静,除了大家都有些精神恍惚,日常训练时容易走神外,没什么事情发生。卢老二也不例外,一闭眼就是那些扭曲的影子和诡异的光芒。
大概是他们拔营返程途中的一个深夜。
卢老二很疲惫,但他却无法像其他人一样快速地进入睡眠。那个问题在他脑海中盘旋了一遍又一遍,让他整个人都变得神经质了。
好不容易有了睡意,一种像是骨骼摩擦产生的,轻微的咔哒咔哒声,钻进了他的耳朵里。
他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声音的来源就在身旁。
是李小豆。
他面朝上躺着,双眼紧闭,但嘴唇却颤抖着……不对,是在极快速地开合着,那声音就是从他嘴里发出来的。
卢老二先是吓了一跳。然后,他却鬼使神差地凑近了。
声音变了。
变成了像虫鸣那样长长的吱声,然后又低沉下来,像是地穴有风经过时的呜呜声……调子没有规律可循,奇特地起伏着。
卢老二觉得这声音古怪,却又有些熟悉。待到他反应过来像什么的时候,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
是祭坛里的声音。
更准确地来说,是那些……
卢老二猛地坐了起来,伸手摇晃小豆,但又不敢太大力,怕惊醒邻铺的人。
“小豆!小豆!醒醒!”他用气音急切地唤着。
他推了好几下,李小豆才猛地抽了一口气,茫茫然睁开眼,眸子还有两分恼意,“二…二哥?你推我干啥?睡得正香呢……”
李小豆看着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你……你说梦话了。”卢老二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说梦话?嗨,这有什么的,”李小豆觉得十分莫名其妙,“我太吵了?”
卢老二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
李小豆翻了个身,把被子拉高些许,背对着他咕哝,“我要睡了,明早还操练呢,你也早点儿睡。吵到你了,对不起昂。”
卢老二却再也睡不着了,睁着眼睛,盯着白色的营帐,直直看到天亮。
从那天起,李小豆变得越来越不对劲。